正在播放著電影「末代武士」的原聲音樂，電子信箱驀然響起，接獲心履的一首詩，詩裡字字牽動著我的心弦，一條古老的巨龍將再度飛舞的傳說，我看著看著，眼眶都濕潤了，思緒不禁飛回到兩座遙遠的山裡……

車子離開絕對是仙境的四川黃龍溝的路上，來到一座車子已無法再往上攀爬的高山，這是藏人的聖山，我不知其名，他們長年在這裡牧馬馳騁，遠遠的山頭，上千的馬匹在如此陡峭的山頭上奔馳，這種感覺實在很不真實，因為太奔放豪邁了，老車子噴著剩餘的幾口屁，停了，再無法往上開了，我看著數百個藏人騎著大馬紛紛蜂擁奔來，這種場景真是驚人，彷彿上千年前的唐朝，漢藏衝突的故事在上演，他們群聚過來，頻頻敲著我們車子的玻璃，外面的馬聲嘶吼，大家正嚇得驚慌不知所措，豈知他們一聲接著一聲：「要不要坐馬！我們載你！來啊！我們載你！」原來，這只是個交易，不是個血淋淋的戰爭……

我很難忘記這種感覺，很粗野的召喚，沒有任何修飾，他們要的只是合理的利潤，靠著他們幫人拉馬過山。我看著外頭有個年輕人，如王子或將軍般騎著馬左右徘徊的年輕人，他長的真美，像個不折不扣的好漢，不屑於跟人在那裡卑躬屈膝招攬生意，自信而微笑地騎在馬上，從外面看著我，如同我看著他。我被他的眼神迷住了，怎麼有如此俊美的人？我情不自禁下車，只因想仔細看看他，我向他走去，笑問他騎馬要多少錢？他的眼神打量著我，簡單說個價，我二話不說，就同意上馬了，讓他在前頭幫我拉著馬上山與下山，在這短短的半小時裡，我們三個：一個漢人，一匹馬，與一個藏人，生命牽繫在一起！

關於他的打量，我還要再說說。他大概有些奇怪我為什麼會願意穿他們的藏服，其實那兩天，每個藏人看見我身上的穿著，都會有這種疑惑。誰說漢人只能穿漢服呢？更何況，漢人有穿漢服嗎？我在賣藏服的店裡，看見一件藏人的大外套，愛不釋手，就穿在身上，遮蔽這只有三四度的寒冬。藏人的服裝真美，如同我們穿的唐裝，曲折的線條彎彎曲曲，都有種奇特的藝術性與生命感，這些衣服都會對我開口說話，它們遠遠美過工業化的標準西服，西服就像是不會講話的啞巴，穿著它們會讓我窒息，我真不知人的審美觀為何會退化至只穿西服，甚或者願意穿美國痞子極簡至有些邋遢的休閒服或牛仔裝？

管它這些！回到我的山裡，俊美的藏人拉著我的馬，如同魔戒遠征隊般在四周都是白茫茫的雪山裡趕路，度過這座山的頂峰，下坡路已在望，車子來了，我該下馬了，我精神抖擻的一躍而下，看著這個藏族年輕人，付給他錢，微笑地跟他說：「你長的真漂亮啊！」他接過我的錢，看著我說：「你也是！」他說的很真誠，因為他接著跟我說：「你下回再來，我載你免費！」這是在做交易嗎？不！這是個承諾！我提出想跟他合照的請求，他毫不做作的同意了，而且他牽著馬跟我合照，沒有如同其他藏人還在跟游客收費，照完相片，我跟他說：「我有一天會回來，會把這張相片帶給你！」他笑著跟我說：「我等你。」

我們兩個四目相對，微笑著。

或許，我們彼此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們的背景差太多了，他要跟我談他如何牧馬？還是我要跟他談我如何講學？天差地別的兩樣事，都在這個黃龍溝的山裡變得不重要了。我們只有兩個人不斷看著彼此，微笑著，欣賞著彼此，不知能說什麼，然而說什麼都不重要，因為我們英雄惜英雄。我事後常在想，如果在漢藏衝突的日子裡，讓我來做調解漢藏衝突的官員，會不會能讓藏人更感覺心悅臣服？因為凡是人，都需要一個平等的尊重，你尊重我，我尊重你，我們彼此尊重彼此的文化與傳統，不強求誰去改變，藏人需要的撫慰不就是這些？這就更不要說，我對某種文化內蘊著豪放不羈的氣度，有著本質的接納了……

漢與藏，有什麼差別？大概只有利慾薰心想欺負人的漢人，與心懷成見想報復人的藏人，有差別。否則都該是心性乾淨的明白人，不是嗎？

這是我跟這個俊美的藏人相見，留在我心底的領悟。我們合影的照片，已經被我放在《生命的學問》這部書裡做封面，留做永不抹滅的回憶，有一天，因緣聚合，我會帶著這本書，甚或者帶著我的孩子，回到黃龍溝，問著當地人這個年輕人的下落，當面交給他，或託人交給他，讓他知道，我的情。並讓我的孩子看看，世間真有如此俊美的叔叔，真有萬馬在奔騰的場面。

我曾經去過雲南的麗江古城，那兒有座玉龍雪山，這是當地藏人的聖山，聖山終年雲霧繚繞，要看清它的容貌可不容易，因為雲鎖聖山，塵塵保護著她的美不被侵擾，其實，世間至深的神秘本應如此，不該輕易示俗人。當地有個傳說的順口溜：「清官到，雪山笑。」或說：「貴客到，雪山笑。」這座山的精靈，只會讓貴客或清官看見她柔美與剛毅兼蓄的尊容。不知我是貴客或清官，來雪山的那一天，本來還雲霧繚繞，嚮導坐在車上，跟我們說：「恐怕看不見雪山了，這是很正常的事。」豈知說完，雪山的霧就逐漸散開了，嚮導很興奮，摸著頭上的汗說：「哇！不知我們車上哪個人是貴客或清官，雪山竟然在微笑……」

會微笑的玉龍雪山，就在我眼前，我站在山腳，仰視著她的壯觀！

坐在纜車，掛在高空中，我俯瞰著四千公尺的十三座群山，緩緩而上，峰峰如十三把利劍在隱隱發光，隨著我的視線而至，朦朧的雲霧紛紛散開，蜿蜒的玉龍清晰在我的眼前飛舞著。山因我而笑，它接納我這個異鄉的有情人，來到山的至深處，一個喚做彩虹坪的臺地，四周高大的雲杉環抱，傳說這裡是情人殉情或殉道的地點，藏人的祖靈會掛出彩虹，接引著情人回歸神國。心履，我真的看見彩虹了！穿過高大的雲杉，後面遠遠就高掛的一抹彩虹！我或許永遠都無法跨上彩虹，與這裡藏人的神靈相會，然而我已經心滿意足沒有遺憾，我知道，聖山的神靈很高興我來看她，我與她，做著無語的默會……

要回去搭纜車的時候，我特意挑匹馬來騎，馬穿過這些高大的雲杉，特別有著古時俠士身上負著情義的重任，星夜兼程在趕路的滋味。心履，這些都是我的故事，每個曾跟我同游神州的人，都知道我與神州有著奇特的冥契，每回相見都是每個傳奇的復見，他們都知道他們自己怎麼反覆來這裡，都不會如跟我來這裡，讓他們能產生如此的幸福感，感覺此生不虛此行，神州的嫵媚山川，都因我的降臨而重新發光，隨著我的指指點點，每個靈魂都各就各位，彷彿五百年神性的懈怠散漫，就等著聖主的號令發出，重新聚合，要做齊發的萬矢，精準奔向神格宿命的歸路……

看著您相贈的詩，心底的淚潸潸不止。您的詩說：「過往曾有的傷痕、他人無知輕率的對待，盡都遺忘、遺忘了吧！」真是如此啊！俗人不知我是誰，不斷拿自己的無知輕率對待正為他重開的光芒，如此自甘墮落的靈魂，就讓他們反反覆覆繼續轉世，承受自己帶來的無明深淵，我已無法回頭，已無法繼續停留，耽溺在各種無始無終的怨懟情緒裡，我得放出光芒，這是我已經無法停止奔放的奇特能量，這股能量將要舞動出下半個世紀屬於我們的中國，受到神性祝福的俊美中國，他在藏人的牧馬奔騰的英姿裡，在我講學悔人不倦的風範裡，文人與武人會重新結合，復見出無限個傳奇，北極星燦爛發光，政治與文化都將受指引，按著新秩序運轉自如！

心履，這是夫子的承諾，這是夫子望著曾與蘇東坡相會過的石鐘山，坐在由湖口要過九江的渡輪上，數隻江豚在輪外跳躍，望著長江擊打著的石鐘山，做出的承諾。改天精神飽滿，當與您說說：夫子發生在石鐘山的傳奇故事……

心學紀元六年五月六日未時，夫子寫于風城臥龍新野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