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我彷彿乘坐一艘大船的國王，正帶著我的子民搭乘的數艘船隊航向新生的大陸，想要揮別舊大陸的慘澹與悲涼，在這裡建立新家園。正在航行半路的時候，外面忽然風雨交加，狂風暴雨大作，好像陰魂不散長期魅惑著軟弱人心的惡魔，已經偵知我們這些本已是殘軍的王師行蹤，由外面施加詛咒，要繼續摧殘無怨無悔跟隨著我的子民，有些子民不慎被風與吹得落海，在汪洋洪濤裡載浮載沈奄奄一息，惡魔淒厲地獰笑著，他不善罷干休，還對我平日最倚重的大將軍附上蠱惑，讓他驟然心神喪失，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誰，猛然對他的王揮劍亂砍，或號令三軍，對我們子民僅存的船隻發射大炮，這一陣的攪和，使得我與子民的船隻相互牽繫的鎖鍊被驟然扯斷，船隻四散在翻滾不已的汪洋裡，彼此看不見彼此，我的王船內部則發生各種因內在的心魔受外在的惡魔的勾引，爆發出的背離甚至叛亂，孤伶伶的王啊，仰對上天，你該如何是好……

狂風暴雨裡，最能看出一個人的節操與忠貞。當木佹傾倒，船殼被大浪打擊得裂開，當王船已不像王船，這時你纔會看得很明白，誰是你的忠臣，在巨浪反噬的破船上緊緊捍衛著你，對抗著被蠱惑的亂臣。忠臣常不見得是什麼首席高官，人有時承受得幸福越深，他就越會變得自私自利，在緊要關頭裡淨顧著自己的安危，因為他怕死，尤其在這個王船即將翻覆的危難時刻裡。然而，人誰不死？生命的意義遠遠重於死亡，而死亡從不是死亡，卻淨是意義的成全，背離王的人哪裡知道，我的王船不在海上，而在天上，因為我受著天的保護，海上的王船翻覆全只是個太虛幻象，翻覆完還會有艘全新的王船，繼續重演著狂風暴雨考驗的戲碼，只是禁不住考驗的亂臣，竟然趁亂犯上自保的人，就真的要在王船翻覆的時刻掉落大海裡淹沒了，這是他自擇的人命，他的哀嚎讓我心酸黯然，然而，他得承受自己對人命的選擇，他既然背離他的王，就不能反怪他的王！

心履，您說，有時當義人承受著巨大的痛苦時，我們不能只責怪自己，我們該安頓好自己，讓上天來幫我們煩惱，因為祂得要對我們負責，對不？這段話對我有很深的撫慰，當我看見耶穌招收的十二個弟子，一個比一個笨，人很主觀與執著不說，還常常聽不懂耶穌說的話，卻不問他的真意，我就在想，耶穌傳道的過程難道不會覺得有巨大的痛苦嗎？當耶穌承受著上帝的恩典，讓一大群跟隨他的眾生吃飽，獨獨自己與弟子都還餓著肚子，他與弟子坐上船，而船上只有一塊餅，再沒有別的食物了，耶穌帶著戒懼的態度警告弟子：「要謹慎防備法利賽人和希律人的酵母。」這本來是藉機教育他們不可因利變節，他們卻議論紛紛，誤認耶穌是在暗諷他們沒有準備吃的餅，耶穌生氣了，說：「你們為什麼討論沒有餅這件事呢？難道你們還不領悟，還不明白嗎？你們的頭腦是那麼笨嗎？你們有眼睛卻看不見嗎？有耳朵卻聽不見嗎？你們不記得我掰開五個餅給五千人吃這件事嗎？」（見〈馬可福音〉8.14-8.17）

他們確實是不明白，如果他們能明白，當耶穌再度預言自己將要受難，他們就不會既不明白這話的意思，卻又不敢問他了（見〈馬可福音〉9.32），他們只困在自己的魔障裡不願意出來，對於思索問題不感興趣，有幸成為耶穌挑選出的弟子，卻不知道自己的幸福，對於要跟著耶穌去耶路撒冷見證他的受難深感戒懼，心底害怕無比（見〈馬可福音〉10.32），即使後來耶穌復活，他們竟然全都還是不相信這件事（見〈馬可福音〉16.13），難怪耶穌會深深地嘆息說：「這個時空的人為什麼會要求神蹟呢？這個時空的人不配看神蹟啊！」（見〈馬可福音〉8.11）而且，耶穌的弟子常常忍不住就想責備自己的夫子，當耶穌與弟子深夜坐船要渡湖去對岸，湖上忽然颳起大風，在浪花的衝擊裡，這艘小船幾乎要灌滿水了，獨有耶穌坐在船尾，靠著枕頭睡著了，這些弟子難耐夫子的安息，硬是要搖醒耶穌，焦急責備他說：「夫子！我們都快死了，你難道不在乎嗎？」他們忘記耶穌就跟他們在同一條船上，大家的生死本一命啊！

而耶穌為讓他們安心，命令風停下來，再命令浪停下來，整個湖面頓時完全平靜了，耶穌問他們：「為什麼膽怯，你們還沒有信心嗎？」他們不知道感謝耶穌行使神蹟救自己，卻反而很恐懼，互相說：「這個人究竟是誰？為什麼連風浪都聽他的話？」（見〈馬可福音〉4.35-4.41）當耶穌首度跟弟子說自己將會死而復活，弟子彼得竟然把他拉到一旁責備與勸阻，希望他能說正常人說的話，耶穌氣得罵彼得：「撒旦！滾開！你想的不是上帝的想法，而是人的想法！」（見〈馬可福音〉8.31）難怪耶穌在最後的晚餐，坦然跟十二個弟子說：「你們都要離棄我，因為聖經說：『上帝要擊殺牧人，羊群就分散了。』」彼得卻信誓旦旦說：「即使別人都離棄你，我也不會離棄你！」耶穌回答他說：「我實在告訴你，今夜雞兩回鳴叫前，你會三度不認我！」這激得彼得拿更堅決的口吻說：「即使我得跟你同死，我也絕不會不認你！」（見〈馬可福音〉14.27）其他的弟子此起彼落跟著做出同樣的應聲，然而，彼得確實三度不敢認耶穌，他的夫子。

不僅彼得三度不敢認耶穌，其他十個弟子在耶穌被弟子猶大出賣釘上十字架的時刻，都不敢待在耶穌受難的現場裡陪伴耶穌，然而他們在平日，卻一個接著一個想趕緊卡位，確認自己在天國已經有個位子。譬如弟子雅各與約翰就聯合偷偷跟耶穌表示，當耶穌有朝一日坐在榮耀的寶座上，他們希望能與耶穌同坐，耶穌回答他們說：「你們不知道自己在要求什麼。我要喝的苦杯，你們能喝嗎？我要受的洗禮，你們能受嗎？」（見〈馬可福音〉10.35-10.38）他們常幫耶穌擅做主張，替他們的夫子做決策，譬如約翰就曾自作主張禁止他人藉著耶穌的名趕鬼，兼容博大的耶穌卻對他說：「不反對我們，就是贊同我們。」（見〈馬可福音〉9.38），有些人想帶著孩子來見耶穌，請耶穌摸他們，弟子厲聲責備這些人的舉止，耶穌卻生氣地阻止他們，說：「上帝的子民正是像他們這樣的人，你們要記住，不像孩子一樣來接受上帝的主權，絕不能成為他的子民。」（見〈馬可福音〉10.13）心履，您說耶穌帶著這些弟子，不會很痛苦嗎？

或許有人懷疑耶穌花費三年半的時間來教育弟子，究竟有沒有成效？難道不透過五旬節的經歷就夠了？然而誰能回答這個問題呢？沒有這些夫子與弟子同甘共苦的真實經歷，耶穌的弟子終能洞見自己的天命嗎？耶穌的接納與敞開，使得弟子在他的面前樂於報告他們的動靜舉止，自由表達他們的需要與情緒，不怕暴露自己的軟弱與無知。確實當耶穌在世時，這些弟子頻頻出狀況，然而這些乍看失敗的教學，卻都是在轉化他們生命的教育啊！當這十一個弟子就是不肯相信耶穌已復活的事實，耶穌還是不願怪這些弟子的不真不誠，他竟然在只顧著吃飯的他們的面前顯現，原諒他們的惡行，並徹底告訴他們說：「你們要到世界各地去，向全人類宣傳福音！」（見〈馬可福音〉16.15）至此，這些在耶穌生前頗不成材的弟子，終於被感化了，他們四散各地去傳播基督的教義，一個接著一個坦然奮勉殉道，心履，我雖然不是個基督的信仰者，然而對於夫子教育弟子的無限熱忱，我豈能毫無感覺？

有人曾經想尋覓耶穌弟子最後的結局，他們說：彼得在羅馬傳教，最後頭被倒轉過來，釘在十字架上死亡；安得烈在土耳其傳教，最後被釘在X字型的架上死亡；雅各被希律王拿劍直接刺死，他是唯一有被《聖經》紀錄如何死亡的弟子；腓力在弗呂家地區傳教，後來同樣被釘在十字架上死亡；巴多羅買往阿美尼亞傳教，後來被斬首死亡；多馬往印度傳教，後來被矛刺殺死亡；馬太往埃賽俄比亞傳教，後來被當地人殺死；奮銳黨的西門和稱為猶大的達太一起去波斯傳教，都在該地遇害，還有人說西門最後在英國殉道；亞勒腓的兒子雅各，結局不詳，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唯有約翰在拔摩島被釋放後，在以弗所終老……，當然，還有背叛耶穌的猶大，他最後無法原諒自己的罪過，上吊自殺了。耶穌的十二個弟子，幾乎全都不是死於善終，然而，如果要問個死亡的意義，大概只有背叛耶穌的猶大，他的死最難堪最不值了，留個千古的臭名，只賺得三十枚銀幣，卻都無福消受，這就說明著死亡不是死亡，重點在意義的成全與否啊！

只有猶大，沒有完成他的人生，因為他的背叛……

基督的故事，都充滿著血腥，對嗎？靠著殉道的故事，來教育他的子民應該要無條件把自己奉獻給上帝。而我即將引燃的故事呢？我的故事，當充滿著山川的靈魂，帶著仙風沾染著俗事，讓俗事裡有仙風，讓工作裡有歌唱，讓歌唱呈現著盛世的餘蘊，然而，骨子裡我有著耶穌的堅決向道，我同樣會懷著如同耶穌的愛，去面對我的弟子反反覆覆的背叛，畢竟要承受苦果的是他們，他們違背自己的誓言，就得面臨上天降給他們的深沈災難，這是上天的職責，而我的職責只有去愛他們，顧著我的道情，不要讓他們忘記自己是我的弟子……

基度教裡有心學，其實，哪個宗派裡，不存在著心學的洞見？

其實，我的情極度疲憊，我愛著背離我的人，然而，背離我的人卻不斷在傷害我，他們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然而，我卻著實不想去計較，因為人活著該愉快的歡笑，不該老繃著個臉去記帳！此刻，我的眼睛看著書房前面掛著陽明先生的「山水圖」，畫筆很簡單，一座高大嶙峋的山，流水潺潺來灑，對岸有高樹三株，庇蔭著茅屋一間，陽明先生在畫上面落款寫道：「安得於嘉林甘泉間，構一草舍，以老是鄉。無懷葛天之民，求之不遠。蓋學問之道，隨處即是，惟宜讀書以先之。」古人頗能領會「耕讀」的意趣，人臥著高石漱著清流，恬淡自安，不求聞達於諸侯，這是如何美好的生活情味？其實，當我發現人生本來就不該求什麼，連發誠願想救世的念頭都不需死死掛懷，如果你真有命，上天會把你晾著閒著？如果你沒有命，你消耗精神對世局痛心疾首究竟在對誰怨惱？當人已經準備好了，卻沒有機會，這難道不是上天的意思？當人沒有準備好，上天想幫你，該如何去幫？罷了，想這些做啥？我看著陽明先生的畫，想著自尋苦惱，不禁驀然發笑，這美好的生命意境，不該有片刻離開我的靈魂……

心學紀元六年五月十四日酉時，夫子寫于風城臥龍新野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