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的幸福

幸福是什麼？

如果我們拿幸福來檢視生命，那幸福與不幸福，常是交生在一個人的處境裡，由這個角度來感知，你是幸福，換個角度，就是不幸福。因此，我們要如何認識自己的幸福與不幸福？當你感覺不幸福，你對那不幸福的去除，就是要換取你希望的幸福，然而，當你果真去除掉那不幸福，那與不幸福本身共存的幸福，就又不見了。而你果真有決心，去捨棄那本來擁有的幸福？

最常見的事例，莫過於夫妻的感情已淡，任何一個當事人，都感覺著彼此的相處充滿著不幸福，然而，他們有著天真無邪的兒女，每當看見兒女燦爛的笑容與童稚的言語，他們又感覺著上天的眷顧，那是此生難遇的幸福。如果，他們因為對彼此的不滿，想往外去尋覓他者的溫柔，那對家庭的破壞，就會使他們失去看見燦爛的笑容與童稚的言語的機會，因為他們的兒女會感覺不幸福，而不再感覺喜悅，因此，人生真是充滿著相對性，有一得，就有一失。

更何況，這是生命，不是可重來的遊戲。如果他者能給你溫柔，能再給你生兒育女，使你感覺著幸福，你原來的兒女，卻因此不再微笑，不再感覺著幸福，這種對原生的兒女的創痛，要如何彌補得回來？而且，當你感覺至此，再發現人生充滿著各種困頓，工作的高壓與情感的孤寂常交互循環，卻不能往外尋覓感情的寄託，更不能自尋短見（因為你不能讓孩子沒有父母，那意味著他們的人生將是黑白），你就會明白：人生本身就是個刀山油鍋，每天把你煎炸煮熬，最可悲者在於你不能喊疼，因為挺過去就是你的宿命，直至自然死亡為止。

對這世俗責任的承擔的輕易擺脫，即使聲稱是要出離苦海了悟生死，其動能都得來自極大的絕情。如果深懷著不忍，上不能愧對父母，下不能拋棄兒女，那就意味著要展開自我無止盡的犧牲。犧牲掉對理想的追求容易，頂多做個俗不可耐的庸人，犧牲掉對幸福的感受困難，因為你知道有某種快樂的感覺擺在那裡，然而你不能去品嚐。最起碼聊堪自慰者，你還能看見兒女燦爛的燦爛的笑容與童稚的言語，你的犧牲換取他們的幸福，他們的幸福回饋給你，那就是你無法對他人言語的幸福了。

因此，我赫然發現，不孝，真是世間最大的罪過。如果你的父母對你做出至大的犧牲，而你卻馳騁著自我，追求著自己在意的幸福，而漠視著他們此生僅有的幸福正來自於你，這樣任性的孩子沒有得到報應，那真是世無天理了。我踏在陽明山的公園裡，看見某個療養院內，二十幾具輪椅上個個無神的眼光，空洞望著眼前的美景，就在想：他們的孩子呢？把他們放在這兒這無比清幽的環境，能安慰他們情感的孤寂嗎？還是說，那無神的眼光裡，正在回溯著自己曾經犧牲過無數品嚐幸福的機會，只希望他們的孩子，獲得幸福？

生命的義理，就在傳承幸福。

或許，能帶給他人幸福者，就是幸福的人。

陳復記於早晨的風城，十月二十二日，陽明子降生五百三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