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兩位前同事，他們分別在我27及28歲時，與我在電視台及報社共事過。這兩位當時的年紀與我現在差不多，而且都不會騎摩托車。至於他們的扮相，嗯，最精確的描述，應該算是「前網路時代的宅男」吧。

先說電視台的那位，他之前寫過幾本小說，也在廣告公司當文案，卻跟我們一般想見的那種才子型人物相去甚遠，總是溫溫吞吞地，反應跟動作都奇慢無比。當時，編輯台上有四個編輯，他為了多下幾個標題，還在拿到稿頭後就偷偷藏起來，好自己慢慢下，把等著上字幕的打字人員氣死了；當然，他在副控室也很不受歡迎，導播直接跟我說：「你，受歡迎，不像那個喔……」

他很介意這件事，有次請我們吃飯，誠心地詢問該怎麼與我們配合，我直率地說：「你動作快點不就好了！」其他兩個編輯當場傻眼，連打圓場的話都說不出口。

我向來心高氣傲，尤其看不起唯唯諾諾的人，卻不曾想過人生也許有些關卡過不了時，就會這樣灰頭土臉。多年後，在某次「待業」時遇上他，當時已成家多年的我，對處境極為焦慮，看到他變得更糟的模樣，突然升起一股恐慌，他卻一副「習慣了」的泰然，苦笑地說：「工作的事就是這樣……沒什麼好說的。」我沒多久就順利找到工作，卻因為這樣的偶遇，收斂了不少任性。

再說報社的那位，他算是資深員工，也是從未受到重用的員工，這也難怪，他的工作效率很差，輪到跟他在編輯台共事的美編總是怨聲載道。也許是因為這樣，他顯得很尖銳，開會時總是充滿憤世感，常常激動地發言著，但好像只要這樣說說話就算發洩完了，行動上倒是十分乖順配合。

當時報社還是手貼版，所以會用到膠台，很利的，我被劃過一次，口子很深，啪嗒啪嗒地流淌了一條血路，最後還搭計程車去掛急診。是的，他也被劃到了，不過沒見什麼血，但他一副天塌下來、命在旦夕的模樣，頻頻呼痛。很鄉愿的編輯主任請我先把當晚負責的版移給別人，用摩托車載他去醫院。

當時的我一點都不同情他，但可以放下這無聊的版，跑去透透氣也好。於是，我載著他往醫院前進，他沿路幾乎都沒說話，我也不太想搭理他，只是享受著夏夜晚風，很是舒坦。到了醫院，辦好手續，在包紮時（我看出醫生跟護士都覺得「這種小傷也來真是無聊死了」），他突然開口說：「我好羨慕你啊，有女朋友，又年輕，工作也很厲害，我年紀這麼大了，都沒有人喜歡我，就這樣一直困著……」我很擔心他突然哭出來，但他忍住了，連淚珠在眼眶打轉都沒有。

但回程的時候，我沒辦法享受夏夜晚風了。儘管他在動情地吐露心聲後，顯得極為平靜，但一樣的沉默，卻讓我驚恐到幾乎要大叫出來……。

我們沒有因為這次事件友誼更上層樓，他其實連謝謝都不曾跟我說。反而是當時的我很想跟他說謝謝，因為我從此發誓絕對不要讓自己變得這般落魄。但直到多年後我經歷了幾番職場浮沈後，才真正理解到，這個故事給我的啟示不該只是這樣，因為人生的高潮與低潮，即使多半該歸結到選擇與性格，卻仍有幾分無能左右的際遇吧？這使得我自此知道，應該對一切多寬容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