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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4/23 00:39:13瀏覽330|回應0|推薦0 | |
四、異鄉為異客 雖然被封王,也娶了匈奴公主,長居在大漠的李陵,仍然覺得自己是異鄉客,這裡的人,幾乎都不是故鄉人;即使有漢人,也多半是叛漢的降人,他不願與他們多所接觸,因此,他幾乎是孤獨的。 初到北地時,李陵非常不習慣,同時懷著巨大的不安,時而仰天長嘯,壓力大到幾乎要發狂;夜裡幾乎不成眠,只要一聽到蕭索的風聲,就豎起耳朵傾聽,風中夾雜著胡笳的樂音,以及牧馬的悲鳴,忍不住傷春悲秋了起來:想到自己困頓在此,無法返鄉、難見故人,放眼所及都是匈奴人……。他心裡覺得對漢朝有所虧欠,也怕老母在家鄉會處境困難,日日夜夜都幽悶不已。 「如果,我再狠心一點,是不是就不會這般痛苦?」他反覆自問,得不到答案,心情只有更加苦悶,宛如一場週而復始的折磨。 直到後來,得知全家被屠戮的消息,他對漢朝、對老母的牽掛與聯繫全遭斬斷,也並未因此變得了無負擔,反而有一種空洞的感覺,像是心裡被挖空了一大塊,從此飄飄蕩蕩,再也找不到重心。 單于對他極好,不曾強迫他去做任何事,放任他對匈奴一絲絲不合作的距離,只有一次,單于對他說,北海有一個多年前被羈押在此的漢使叫蘇武,「你認識他吧?」單于要他出面去勸降。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答應?他認識蘇武,其實知道依蘇武的個性,叫他投降是絕對不可能的,但他還是願意去說說看。也許,李陵只是想要在異鄉找一個可以真正說話的故鄉人。 第一次看到蘇武的時候,李陵受到很大的驚嚇,這個長髮、長鬚,形容枯槁的老人是蘇武?若不是他手上還拿著旄幾乎已脫落殆盡的使者節杖,他根本就認不出來了。 「苦了你了,老哥哥。」李陵才說完話,眼淚就掉了下來。 「我不苦,」蘇武看起來疲憊,眼神卻依然灼灼有光:「如果你是來勸降的,那就請回吧!之前衛律也來勸過我,已經被我痛罵回去了。我身為大漢的使節,有一定的操守與志節,生為大漢臣、死為大漢魂,絕對不會投降匈奴,做一個背祖忘典的漢奸!」 李陵覺得有一股酸澀的苦漫淹過他的眼睛,但他忍住了,悽涼地嘆道:「難道,我會是個數典忘祖的人嗎?……哥哥,你是知道我的,我何嘗不想立下戰功,風光地報效國家,只可惜天不從人願啊!」 「就算我是意志不堅、貪生怕死之輩,我在漢朝尚有老母與妻兒,我何必捨下他們不管,自願以孤軍與匈奴戰,結果反而陷他們於險境?如果我沒有求勝的準備,又為什麼要這麼做?」李陵越說越激動,忍不住又掉了淚。 蘇武動容了,他看著這個以往在朝廷的舊識,知道他所言不虛,他並非貪生怕死之輩。「那為什麼?……」 「以刀刺進胸口七寸、剖開自己的心來證明清白;自刎而亡、切斷自己的脖子來表現心志,只要能表現志節,即使是叫我殺身,又有何難?又有何憾?敗戰,死不難,不死才難,我原想在這裡忍辱負重、等待機會,立下奇功,殺回漢地,或能得到皇上的諒解,也對自己有所交代。……不過,我沒有機會回去,一切都太遲了。」 「太遲了?……」 「皇上殺了我全家!我的母親,到了晚年卻死於非命;我的兒子,無辜的孩子,卻來不及成長就遭此橫禍……,我回去那個沒有家人的地方,又有什麼用呢?」 「你太苦了。」蘇武拍拍李陵,兩個在異鄉同受無情折磨的異鄉客,於此有了最珍貴的情感交流。 儘管如此,單于交代的使命,李陵終究還是不得不說:「哥哥,我知道你忠心向漢,也知道你長久以來威武不屈、堅持到底,就是要撐到有朝一日能夠光榮地還朝。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有誰聞問過你的死活?」 蘇武沒有說話。 也許是覺得機會大了點,李陵又加把勁遊說:「皇上刻薄寡恩、法令無常,許多大臣明明無罪卻被誅殺者不可計數。就拿我來說,我等於是硬生生地被斷了歸漢之路,這筆帳我該向誰討索?」 蘇武仍然沉默不語。 「哥哥,你何不考慮?……」 蘇武揮揮手,阻斷了李陵:「別說了,賢弟,你也是知道我的,我是決計不可能投降的。你家人遽逢大變,我知道你苦、我知道你怨,但我們的立場大不同,你也許對大漢已經只有仇恨沒有眷戀,但我堅持多年,不願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背離原則。你請回吧!」 「哥哥……」 「我們的情誼,不要斷送在這個節骨眼,你不要再勸我了,如果你再說任何一個字,是侮辱了你、也侮辱了我。你請回吧!以後休再提起投降的話題,否則我再也不願見到你了!」蘇武凜然。 「別,別這樣說,」李陵急了,蘇武是他在這冰天雪地的北國最後的朋友,如果連他都不理自己,待在這裡將會是無間的煉獄:「我不會再勸哥哥你了,從此絕口不提,但懇請哥哥容我繼續過來探望你,我們哥倆說說話,也算是在異鄉一點點彼此的依靠。」 蘇武點點頭,他握住了李陵的手,兩個人藉著手的溫度,傳達了在異鄉相濡以沫的深刻情感。 李陵悲嘆道:「唉!今日與君一席話,比起你的高風亮節,我覺得我的罪孽簡直比天還要高了。」說完慘然一笑。 之後,李陵時不時就去找蘇武,除了勸降一事外,兩個人幾乎無所不談;而由於李陵的接濟,原本過得極為艱苦的蘇武,日子也過得舒坦一些。兩個人十幾年在異域搭建了比以往更為深厚的堅貞友誼,李陵不曾想過、也不敢想像,這孤獨異鄉的唯一溫暖會有結束的一天,但最終,還是來臨了。 蘇武被放逐到貝加爾湖(就是北海),靠牧羊維生,長達十九年之久,始終拒絕投降,匈奴則宣稱他早已死亡,因此蘇武始終無緣重回故土。直到漢朝與匈奴恢復邦交,派到匈奴的漢朝使節聽到蘇武仍然活著的消息,就編了一個故事告訴匈奴說:「我朝皇帝曾射下一隻雁,雁的腳上繫著蘇武求救的信件。請問一下,蘇武現在身在何處呢?」 匈奴吃了一驚,以為真有其事,趕緊把蘇武釋放。蘇武出使時只四十餘歲,回國時年已六十,妻子早已改嫁,家人也早星散。這樣的犧牲換來晚景的蕭條,究竟,值不值得? 而相交十餘年,終需一別,李陵的心情又是如何? 一方面,他為老朋友的「修成正果」感到高興;另一方面,他也為自己終究失去了在異鄉唯一摯友而感到難過。至於,他的內心深處,究竟還有沒有對自己身世流離的遺憾?以及對漢室故土的一絲情懷? 且看他在蘇武歸漢之際,為他擺設酒宴祝賀時,他是怎麼對蘇武說的: 「今天,先生您終於得以還歸故土,不僅您的堅貞心志揚名於匈奴,威武不屈的氣節、功績更為漢室所彰顯!日後史書記載的忠臣孝子,有什麼人能比得上先生您呢?」 蘇武知道李陵心中有太多的酸楚,正打算說幾句話安慰他時,李陵搖搖頭,意謂好兄弟不必多說什麼,且讓他暢所欲言吧: 「我雖然既駑鈍又懶惰,之前仍時時刻刻不敢忘:要忍住被俘的奇恥大辱,等到時機一到,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讓自己的罪孽能獲得漢室的原諒。……沒想到,全家都被殺光了,我現在又有什麼好眷戀的呢?」 「好兄弟……」蘇武流淚了,他了解李陵受到太大的委屈,而且說也說不清,這十多年李陵所受的心理煎熬,尤甚於他在物質上受到的匱乏——至少,蘇武的心是坦蕩蕩而自由的。 「算了!」李陵悽然笑道:「我的心事,只有子卿﹝蘇武的字﹞您知道而已。然而,我們在異域多年的交心,如今別後,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了!」 蘇武默然,緩緩地舉起酒杯,此時此刻,再多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李陵一仰而盡。接著,「讓我為子卿您獻唱一曲吧!」他慷慨起舞、激昂悲歌:「徑萬里兮度沙漠,爲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乖刃摧,士衆滅兮名已聵。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行軍萬里、穿越沙漠;為國出征、力戰匈奴;走入絶境、利刃摧折;士兵潰滅、名聲掃地。如今老母死去,我就算想要報恩,也完全沒有辦法了!﹞ 「永別了,我的朋友。」李陵唱罷,執起蘇武的手,兩個人十指緊握,良久良久,宛如要鏤刻下對方手掌的紋路似地,彼此都知道,無論多麼不捨,終究是到了分開的時刻了。 然後,李陵鬆開了手,為蘇武、為自己,都滿滿地斟上一杯。 「一路順風,兄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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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