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沉浸回味在暈黃燈光底下，細細回味老母親給我的補丁思念，這是我歲月中最彌足珍貴的閃逝畫面。

小時候；大人們不是上山砍材，就是下田工作。我的爸爸是工頭，也就是專門做伐木或燒木炭的工作。如果他沒去外地工作，我就要陪他上山打工。我三年級剛學會99乘法表就派上用場了，因為我爸爸不識字。

上山打工是分攤家計，沒有工時的。做些甚麼呢？哈！責任還挺重的，我要幫父親秤量工人從上山馱下來，肩上卸下來的木材有多少斤？再從台斤換算公斤（因為我們學的是10進位的），再計算一公斤多少錢？老爸再發放工資。這個責任落在小學三年級我的頭上，真是千斤重擔，但我還是當遊戲一樣，蠻快活和有成就感的。

山上小黑蚊子很多，我要一面跳腳，一邊看木材重量，再記下來。稍後初中的時候，我甚至遠征到七堵、八堵深山中，我跟著父親坐輕便小軌車去伐木。住在那種古時防範土匪，還留有槍枝射擊孔的老四合院裡面，那時候一面在曬穀場吃晚飯，一面要燒稻草來燻蚊子、一面抖腳趕蚊子，這些日子都很苦。但因為覺得自己能分擔家事，是小大人了，榮譽感油然而生。

這種歲月開始是在民國50年左右，我小學三年級時。

我耳濡目染勞苦大眾苦力幹活，工作中；聽他們穿科打諢、相互戲謔對方，他們調笑些不入流，又屎又尿的客家黃色笑話；或是說些吃喝嫖賭娼妓種種的快樂事情………，這些生活劇場天天上演。

他們褲頭結著腰帶，腳上穿著麻繩鞋，一臉鬍髭搭混著，嘴巴刁著香菸，上半身像銅皮筋骨一樣漆黑烏亮，苦難的眼神，是篤實也認命的那一款。

我非常早熟，會豎起耳朵，觀察這些叔叔伯伯的眾生相；裡面也有多我七、八歲的表兄弟，他們看起來像大人一樣了，也攪和著說些大人們的黃色笑話。我覺得我好渺小；只配作「文書」工作，但也感覺自己蠻重要的，因為我還會幫他們看信及回信，我雖小，但是工頭的兒子，也備覺自己高人一等。

我的家境卻從來沒有高人一等過，跟這些工人一樣痛苦，工人老婆來我家鬧著要工錢，我老爸則轉向標到工程的老闆要工資，經常輪迴著被追債，也追人債。

過年過節時尤其痛苦，要等到除夕夜或者大年初一時，我爸爸拿到工資時才趕回家來。家中擠著一堆要債的三姑六婆，我媽媽窮於應付，因為他的老公、我的爸爸，一直滯留深山老林和老闆周旋討工資回家過年。這是一個捱一個，一個擠一個，一個坑一個的苦旱年代。

話題岔遠了，我要說的是這些工人們，他們的灰黑衣服，那一件不是穿過的、補過的；和30年代電影上扮演碼頭工人的裝扮一樣，補丁一塊又一塊，補丁是那個年代平窮線下苦力大眾的表徵。

電影「多桑」男主角常說的懷念日本情結，也是庶民生活口耳常聽常說的。他們是明治和大正年間的人物，換北京話說就是清末民初的朝代（聽來夠悠遠的時光了），民國40幾年，他們非常懷念日據時代，是如何的路不拾遺？晚上不用關門睡覺，日本警察多麼的兇悍，反過來罵國民政府時，這批不知生處那一代人的情節就困惑了，他們噤聲不語，尤其提到隱晦的228事變；那個流血的年代，他們就閉嘴，要我們小孩子有耳沒嘴，這也是50年代成長孩子們內心一團迷霧，父母親一直嚴禁我們跨入那條紅線，不准進入霧中探索那驚恐歲月謎團。

40年代、50年代當然貧窮，在補丁歲月下我看到最樸實，強悍的一面，那是對台灣這塊土地的頑抗和依戀，我們的祖先，他們的父祖前好幾代二、三百前年前渡過黑水溝來台灣，命定就要跟這塊土地奮戰。

我的養外祖母，就是抱養我媽媽的外婆，她的一身補丁裝扮更是讓我窮其一生難以忘懷。舅舅家離我們鎮上大約有10公里，但那個時候是山路，彎彎曲曲的相思林，上上下下的山陵線小徑，中間還有奉茶亭。

我的80幾歲外婆，三天兩頭就去撿相思林枝或雜木，捆成一束一束的，挑到鎮上市場擺攤，換來微薄的錢，再去買日用品以及拜拜用的香，這是她的作息表。

外婆一身客家藍衫或是黑布衫，全身衣服可說是補了再補，簡直跟那個濟公活佛穿的補丁還超過；可說是「體無完衣」。她蹲在菜市場熙來襄往的人群中，卻安詳的很。

她樂天安命，沒指望舅舅們幫她忙。她用苦力去供養她心中的那尊菩薩。很多年後，我回想那一身破爛的藍縷衣服的印象，都讓我動容，畫面總出現那身藍縷補丁衣服，在香火燎繞中，滿臉的皺紋和虔誠禱告的雙手，變成一幅人間最慈祥和最神聖的畫面－－因為心中的堅持與膜拜，她相信諸神會接納她，一直到她終老。

這個古老的相信神明的故事，年代久遠、代代相傳，人們不是說「人性的盡頭，就是神性的起頭」嗎？尤其苦難歲月成長掙扎的靈魂，心中那一片安詳之地，就是在順服和祈禱中得到疆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