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出的一日》
耶穌曾問人們:“你們哪一個能用思慮使壽數多加一刻呢?” 確實不能。然而你必有平白空出一段時間的經驗。一個鍵結斷裂,乃為了另一個鍵結形成;在已斷未連的混沌之初,兩儀未分,有段時間等著定義。
這便是禮拜五中飯時發生的量子現象。原定禮拜六飛往泰國,因為禮拜天台北到曼谷的長榮班機全滿。便當吃完,肚飽心不死,決定打電話到長榮再試一次,結果禮拜天竟然有位,且不需加錢。於是我又可在台北多留一天。但這一天不會完全屬於自己,因我有“義務”帶同行的印度佬逛逛,不能把他扔在旅館裡。總有辦法的;邊盤算,邊送了幾個短訊。
《花崗石》
早起穿上球鞋,右轉中山南路。人少少的,天灰灰的,沿著老石牆,經過一排茄苳樹。禮拜六清晨,我的步履輕盈,素裝的台北如京城般開闊。腳下的地磚一塊塊規規矩矩,中央一道顏色不同,似花崗石。細細瞧去,其上有字,刻著台灣早期作家的名字、略傳、摘句;有鍾理和,也有姜貴。走到盡頭,“文學之路”四個字才出現 -- 原來我逆向而行,盡頭才是起頭。
相對於另一側林立的政府大樓,這條文學之路可謂別出新裁;其中含有建立台灣意識的急切心情,但總遠勝標語,遠勝其他華人城市。至少很難想像北京的大馬路會刻上北島的詩吧?文學之路上的字句多描述壓抑的生命欲破繭而出的掙扎,以及對虛構的美好未來的憧憬,如:“那已經成熟的生命在搏動,它具有了打開重重阻礙的力量和意志(鍾理和 - 草坡上)”。老一代的台灣文學充滿悲情,而悲情源於對台灣“從未完成”之狀態的痛苦認知。極力嘶喊,卻虛弱如日照不足的玫瑰;令人同情,但除了蜿蜒的山路,不見邁向完成的出路。非作家之過,我們反而要感謝他們真誠反映了所處時代的氛圍。
文學是面鏡子,映照時代的靈魂;它雖非開創者,但偉大的文學從遠方傳來宇宙的精神,照亮開創者的腳步。北島的詩如鏡從腦海昇起:
是筆在絕望中開花
是花反抗著必然的旅程
是愛的光線醒來
照亮零度以上的風景
這樣的詩,無論躺在那個城市的路上都合宜。
《廣場》
繞過東門圓環,就到了中正紀念堂。從牌樓遠眺主堂,拍了幾張照,好大一片廣場,駭然醒悟這真的是帝王陵寢規格。我較喜歡沿路而築的藍瓦白牆,減了壓迫感,添了庭園風味。登上主堂石階,從上層俯視,並不覺得壯闊,反而感到孤獨。這類號稱雄偉的建築風格再也無法感動我。缺乏精神高度的硬體,不過徒然佔據空間而已。
見到一熟悉身形,顯然朋友來了,趕快步下石階與他會面。此乃國中同學、嘉義舊識,臉書讓我們天涯若比鄰。豆漿包子下肚後,折到羅斯福路,繼續天南地北狂聊;邊走邊談,不知不覺公館已到。
《娃娃》
台大將舟山路收為校內道路之後,原來的校園邊陲變成絕佳步道,兩側點綴著教室、系館、稻田、與農學院的福利社。我甚愛此處,權充導遊,與同學閒步一遭。不久另一朋友帶著家小來晤,我遂與國中同學作別。
這個朋友乃大學社團至交。前次見面,男娃還在他老婆肚子裡;此回見面,添了個女娃抱在懷裡。我跟他是同代人,但我的孩子和他的孩子就異代了。他們一家的平均年齡真低。
有些朋友很少見面,但永遠熟悉。不但熟悉,一旦重聚,他還將不見的日子釀成新酒請你喝,如懷抱的娃娃般新鮮。於是我也開瓶,傾倒出彼此不見的日子;他們用了解的眼神歡然暢飲,聽我將苦樂並陳。
海內存知己,就是這意思。
《溫泉鄉》
跳過中飯,坐捷運趕回旅館,帶印度佬到溫泉鄉逛逛。昨日讀了觀光局編的導覽手冊,頗懷期待。週末遊客甚夥,淡水線滿滿都是人。坐到北投站下車,再轉一站到新北投。
循著“文化探索之旅”的路線而行,先訪北投圖書館,果是一棟清涼建築。接著參觀溫泉博物館,長了不少見聞。北投昔日為平埔族“北投社”所在,北投的意思為“女巫居住之地”,可想見古時原住民所見煙霧瀰漫之狀。日本時代引進溫泉泡湯,以及“那卡西”走唱文化。那卡西意為“像流水樣流動的走唱者”,走唱於各旅館酒店之間。北投應該是台灣最有日本味道的地方。館裡有大間日式榻榻米,紙門上懸掛好些二弦月琴。坐在榻榻米上小憩,體會木造建築的自然涼意,一大享受。義工很多,指揮參觀者脫鞋,回答問題。我看到一群年輕人抱了只月琴拍照,遂也拿起旁邊掛著的月琴欲撥動兩聲,結果被制止。
續行,經過一個按時付費的露天溫泉,探頭探腦想進去看看,被擋住。賣票處也賣冰棒,便買了兩支;印度佬必須控制糖分攝取,但對冰棒冰淇淋則難以抗拒。走到梅庭,于右任的舊居,陳設了當代草聖的書法複製品。梅庭二字乃于親筆所提,但舉目所及不見一株梅樹。我問義工,他也不知所以,似乎是無人知曉的秘密。或許,此處讓于右任想起家鄉的梅庭吧?
走近北投溪,見人們在溪裡泡腳。忍不住脫鞋下去。此處接近上游,大概還乾淨吧。印度佬也脫了鞋坐在石頭上泡他的天竺足。心滿意足地上岸,走了幾步路,竟看到一個牌子建議人們不要到溪水中浸泡,因溫泉旅館的水都排放到溪裡。印度佬問牌子上寫什麼,我支支吾吾遮掩過去。
回程經過瀧乃湯溫泉浴室,是北投現存最古老的浴場,仍在營業。白牆墨瓦的平房,有點年華老去的滄桑,然今日所見以它最美。新北投不錯,可是溫泉旅館實在太密太高,沿著北投溪形成人造隧道,完全遮蔽了山巒之美。要從高樓之間的縫隙,才能窺見青山以及慵懶在山懷裡的如絮白雲。為什麼人們要遮蔽自己的視線?我無法了解這種蜂巢式的、不留白的商業文化。
《夜曲》
晚飯後,到安和路的 EZ5 聽歌。台北是心目中的溫柔富貴鄉,年輕的時候錯過了繁華,今天要彌補一下。相信嗎,這是我在台灣第一個酒吧經驗。
九點半開唱,但九點鐘已經爆滿,很多人站著。入場券包括兩杯飲料,我叫了蘋果汁和威士忌,坐在後排角落一個人慢慢喝。先上場的女歌手一頭如瀑長髮,穿無領無袖衫,著花長裙。聲音厚實,略沙啞,挺迷人。接著是男歌手,英文歌唱得不錯。台北的西洋味自成一格,今天總算好好體會了。
明早要搭機到曼谷,於是未到子夜就離開酒吧,回到旅館。多出的一日以溫柔的歌聲結尾,再無奢求。酒與歌作祟,到了曼谷還一直有台北的夜曲繚繞,寫出來,就是這首28號:
今晚我們走了許多路,朋友
一條不常走的路
街上的燈裝扮著
城市的風牽引著
浮生的匆匆催動著
這一次,不費力地滑行
遠方有門嘎然開啟
我們凝視,像一個回聲
聽見天使低語、主人唱和
顫動從粗糲的指尖擴散過來
瘋狂貪戀此刻的溫柔
然而溫柔必不駐留
時空的異常, 短促如碰觸
一人離去
另一人傷懷,彷彿被搶奪
從指間緩緩流逝的,最是人生傷口
威士忌廉價買去孤獨
蒼白的清晨起而殺戮,催生了詩句
詩句,僅是待毀的墓碑
毀了就掘出甜苦交鑄的匕首
牢牢釘在那一里一里長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