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09/07/27 16:11:29瀏覽1742|回應8|推薦22 | |
「爸爸其實沒在基隆上岸。」 「怎麼會呢?」 「民國三十八年情況很亂,沒連絡好,基隆守軍不讓他們的軍艦靠岸,甚至開槍掃射。爸爸的部隊已經在福建山裡餓了兩個月,好不容易繞出山擠上船;子彈飛來的時候,他和其他士兵一樣,早已逃累了,無力再逃,也無處可逃,乾脆平躺在甲板上聽天由命,心想:死就死吧。他說,當日若被子彈打中,就沒咱們這家人了。」 「我怎沒聽他說過?」 「過去二十年來我一直在他身邊,聊天的機會多,有些細節我比較清楚。」 「所以他從高雄上岸的?」 「對。他因而駐紮鳳山許久,也自此長居臺灣南部。剛到臺灣的時候缺糧乏餉,一群二十來歲的兵每日出操跑步,吃的是湯水漂幾小塊肥肉丁,總處在饑餓狀態,不得不自己想辦法過活。所以他們常獵捕野味加菜。」 「哈哈,就連壽山的猴子也成了他們的特餐。」 「當時生活很苦,伴隨若干滑稽的情境,比如他們武裝跑完五千公尺之後唱的飯前曲。不,不是那首。爸爸每次模仿給我聽,都不禁捧腹大笑。好啦,我唱給你聽: “打倒--共匪,打倒共匪。保--國家,保國家 (Do Mi -- Rei Do, La Fa La So. So Rei -- Do Ti, So La Ti Do)”;中間歌詞忘了,最後是 “真快樂--,真快樂 (La La So--Fa, Mi Rei Do)”。他說,一群筋疲力竭的軍人,想到沒啥指望的晚餐,在夕陽中垂頭喪氣唱這詞曲幼稚的歌,實在快樂不起來。」 「後來823炮戰,他人在金門。」 「炮戰中期他才去的。那時他是營長,隔壁房的副營長被一彈炸死,他恰好不在寢室,躲過一劫,不然也沒咱們這家人了。之後他留在金門進行重建,負責修築總部到料羅灣的公路。那是條“模範”公路,上級長官必經之地。多年後他寫了一篇名為“磨刀石”的文章紀念此事。」 「這勾起我的記憶。爸爸說,公路剛完工,上級視察的前夕,忽發現一小段路面有明顯的突起。翻起重鋪來不及了,怎麼辦呢?有人靈機一動,找來許多磨刀石,於是全體動員連夜將路磨平,圓滿達成任務。」 「談到爸爸的文章,你還記得家裡陳舊的“辭源”嗎?民國四十幾年朋友送給他的,可見同輩之間知道他愛好文藝。他另藏有一本正中書局出版的“形音義大字典”,我最近搬來做研究甲骨文之用。」 「我上小學時家裡已有此書,那是研究六書演變的寶貝,每個字從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隸書到楷書的寫法都盡可能列出。這工具書應該早已絕版。」 「爸爸是讀書人,若非生在亂世,一定不會當兵,人生的路也會不同。」 「他是在抗戰後期參加“在地”的黃埔軍校,是吧?」 「他大約十九歲,東海師範畢業後,無書可教,無工作可做,沒奈何只好從軍。」 「寒瘠的蘇北很早就淪陷在日本人手裡,加上共黨長期在鄉間積極活動,其殘破可想而知。」 「那時的人當兵的主要目的,歸根結底就是為了有口飯吃,因此部隊中充滿各色人等,知識水準參差不齊,有人大字不識,也有人一肚子學問。爸爸說他好歹也高中畢業,三叔的運氣差些,十五歲就當了少年兵。」 「我真想知道他隸屬那個師,好追蹤他走過的地方。爸爸有沒有跟你提起部隊的番號?」 「我是女生,又沒當過兵,就算他說過,我也不會記得部隊番號這種名堂。我曾問他去過北京沒有,他說最北到濟南青島,但在湖南待過頗長一段時間,很喜歡那地方,後來不少好友都是湖南人。」 「爸爸對德國人在青島修的馬路和下水道讚不絕口,說下雨過後,街上竟一點積水也無,像剛刷洗過的青石板那般清爽乾凈。 嗯,所以他的部隊從湖南一路逃到福建,難怪我們小時候他就講湘西趕尸的故事 ...」 「他們在仙霞嶺走了兩個月。爸爸說,地圖上看來貌不驚人,但一到裡頭,才覺得山好大,怎麼走也走不出來。」 「他描述行軍之苦,日夜趕路,有的兵還得扛著機槍,走到後來都累到麻痹了。尤其夜裡急行軍,一長排人閉著眼一個跟一個夢遊似的,全憑下意識行進;一旦前頭有人跌到,後頭的人就像骨牌般一個個倒下。」 「帶隊的師長軍紀非常嚴厲,抓到違紀的往往當場槍斃。但爸爸說真虧了這師長,否則走不出仙霞嶺。最後在平潭島上船開往臺灣的時候,他們這師的人最多。為什麼呢?因為撤退的部隊有的軍紀惡化不堪,簡直成了土匪。山裡老百姓聽到風聲都先躲了起來,結果許多部隊就消失在山裡,要嘛餓死要嘛病死,沒死的也散了。爸爸的部隊維持較嚴厲的軍紀,不久老百姓就探頭探腦出來,漸漸敢和他們做生意,他們才有東西吃,而能維持部隊完整。」 「言語不通,爸爸為了向民家買雞蛋,只好模仿母雞咯咯下蛋。」 「其實他一路上心裡有數,知道很有可能從此回不了家了。」 「此話怎講?」 「他經過許多地方,也和老百姓交談,逐漸意識到這不是一場普通的局部的戰爭。他最難忘的景象,是撤退之路撒滿了一輛輛被拋棄的坦克 - 除了全盤的潰敗,別無解釋。」 ****************************** 「爸爸為什麼不回老家看看?」「除了身體因素,他也問自己:“回去,看什麼?” 父母早不在了,對於在湖南礦坑勞改了二十年直到眼瞎才放回上海的大伯又懷有無限內疚。至於兩個小妹,已經常以電話信件連絡。其他的人都是陌生人。所以,有回去的必要嗎?」 「他覺得大伯受了他連累?」 「我不知道。你還記得住臺北的 K伯伯和 N伯伯嗎?他們都曾是佃農,從小稱呼爸爸二少爺的。爸爸十歲不到,K伯伯的爹冬天赤著腳,帶著二少爺和自己的兒子到田裡拾牛糞。我隱隱覺得,那個沒落的大地主家族的所作所為,他並不以為光彩。還有祖母在大家庭所受的委屈 ...」 「祖父是南京大學畢業的律師,後來娶了二娘。二娘的手白嫩纖巧,削蘋果有工夫,果皮從頭到尾不斷。一家之長乃是曾祖母,精明強幹,記憶力驚人,像是賈母加王熙鳳一號人物;但她不喜歡祖母,而祖母也太柔弱忍讓。」 「總之,爸爸到臺灣雖身不由己,但也因此與過去一刀兩段,開始一段新生活。說他“再世為人”,並不為過。他在臺灣住了55年,對於這兩萬個日子充滿感恩。」 「他常說老天待他不薄。」 「開放探親後,他不像一般外省人急於返鄉,態度甚至顯得決絕。一方面他不願碰觸傷心往事,一方面他知道自己建造的家在臺中,他無比滿足。返鄉,只能提醒他的遺憾,而不可能彌補他的缺憾。」 「我們家哪年搬到臺中的? 那時我正當兵吧?」 「1987年。你在當兵,我大二。」 「我對搬家的細節很模糊,我的參考點,竟然是1988年1月蔣經國死的那日。當晚我在臺中客廳家裡和爸媽看電視,忽然出來新聞快報;我和爸爸對望一眼,馬上叫計程車到臺中火車站搭夜車趕回北部營區。火車車廂裡幾乎都是阿兵哥。」 ****************************** 「爸爸很能適應新環境。搬到臺中後,他常騎腳踏車載媽媽上班,然後東轉西轉,買這買那,成了快樂的都市老人。」 「我結婚生子後,他也迅速適應外公的角色,幫我照顧兩個孩子。他的愛全心付出,二十年來我們相互依賴。他走後,我真是少了情感上一大支柱。」 「每當暖暖冬陽照耀的時候,我推著孩子停在街頭轉角,總覺得又看到他。一聲剎車他如往常在我面前停下,帶著帽子微笑著,車前的籃子裡放著一把我託他買的青菜。這是他給我留下的永恒人生美景。」 ****************************** 臨行前他寫了一張絕筆給妹妹:“. . 分離 永不可離”;前兩字筆劃凌亂難以辨識。我每次看到這紙上顫抖的字跡,都忍不住掉淚。他走時是何等不捨,何等眷戀。但妹妹說,不要掉淚,因為他如此眷戀,所以他沒有遺憾。 父親曾手書南宋詩人楊萬里的一首詩:“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到得前頭山腳處,堂堂溪水出前村。” 六十年前他行軍仙霞嶺,疲於奔命,不會有吟詩的閑情逸致;最後雖僥倖出山,可也狼狽得很,絕非堂堂之師。但不管怎樣,終究逃出來了。他抄寫這首詩的時候,可曾想起仙霞嶺的日子? 我認為他出山的狼狽之狀正是亂世溪水該有的樣子,用盡力氣使勁奔流,不能稍停,直到落在安穩之處。這道溪水流到臺灣中南部,放緩了速度,建立甜蜜家庭,以他的愛為子女創造了永懷不忘的故鄉,然後又往看不見的地方奔去。他現在可是在哪一座山裡喧嘩怒騰?
---------- 7/27/2009 完稿 ---------- |
|
(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