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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7/15 20:35:19瀏覽1630|回應2|推薦24 | |
我的家鄉東海城,城牆高高四個門 東面有座孔望山,西面有座白虎山 南面有座錦屏山,北面有條薔薇河 三面環山一面水,我的家鄉真可愛 妹妹十歲不到,爸爸教她用家鄉話念這首詩;一口清脆童音發出蘇北土話,逗得爸爸大樂,每有同鄉親友來訪就讓她出來獻寶。這是我第一次隱隱覺得故鄉和家是不同的概念,存在不同的時空。 父親的故鄉在東海之濱、淮河以北的黃淮平原上,古名海州,現劃歸連雲港市,為隴海鐵路的起點,距離西邊的歷史名城徐州約200公里,常並稱“徐海”。那一帶地勢平坦,無險可守,卻又是兵家要道,所以歷來中原逐鹿決戰多在徐州。遠有楚漢爭霸,近則有決定國共勝負的徐蚌會戰(淮海戰役)。 徐蚌會戰始於1948年寒冷的冬天。中共華東野戰軍攻下濟南後,便迅速南下發動戰役。戰事第一階段在隴海線,客家人黃伯韜的七軍團從海州往徐州匯集,被共軍堵在東邊50公里的碾莊,10萬人全軍覆滅,黃伯韜受傷後舉槍自盡。第二階段在津浦線,徐州和蚌埠之間的雙堆集。黃維的十二軍團是蔣介石的嫡系,奉命北上馳援黃伯韜,豈料裝備精良的機械化部隊遇到大雨,陷入淮北平原的泥沼,遂為共軍包圍在雙堆集兩個土堆之間 。淮北這塊地方,因“黃河奪淮”使得水系紊亂宣洩不良,向來旱澇頻仍,黃維的12萬人便葬身於此。死者填滿了溝壑,衣服為當地貧苦的人民剝下,屍體則餵了野狗。黃維被俘,被中共“改造”了27年;胡漣突圍重傷獲救,後來於823炮戰時任金防部司令官。 戰事在徐州西南50里的陳官莊收場。黃伯韜軍團覆滅後,守徐州的杜聿明率領邱青泉、李彌、孫元良三個軍團近60萬人向西南撤離,本欲保存兵力,但接到蔣介石命令轉向東南解救黃維,故為共軍兼程追上,困於陳官莊。1949年1月初共軍發動總攻,杜聿明被俘,邱清泉中彈身亡,李彌和孫元良逃出。李彌之後到滇緬邊界率領異域孤軍反共到底,孫元良到臺灣生下影星秦漢;臺中的軍事機場則命名為清泉崗,而杜聿明的女婿楊振寧在1957年得了諾貝爾物理獎。 參與徐蚌會戰的國軍皆為抗日名將精銳之師,可惜蔣介石決策失當,用一庸才劉峙為徐州剿匪總司令,而身邊負責作戰計劃的國防部作戰廳長郭汝槐乃是共諜,加上共軍機動靈活,桂系首腦李宗仁白崇禧又擁兵不救,遂致潰敗。此戰之後蔣介石被迫下野,共黨佯和實攻乘勝追擊,國軍再無戰心。1949年底代總統李宗仁棄職潛赴香港,白崇禧從海南島來臺,1950年3月蔣介石在臺北復行視事。 徐蚌會戰時我的父親24歲,當時他人在哪裡?我年幼時,他沒說清楚;及至年長又沒想到替他做“口述歷史”,這一段就成了謎。我僅記得他抗戰後期從軍,曾隨軍到山東濟南、青島,又跟著敗軍退到福建,在山區跟老百姓打手勢討雞蛋充饑,然後由平潭島搭軍艦來臺,在基隆上岸。1958年,我出生6年前,他在金門參與823炮戰。 花了一大段寫戰爭,實在因為戰爭和父親那代人的關係太過密切。他在北伐中出生,抗日中成年,內戰中離鄉,最後渡海於臺灣落腳。如果徐蚌會戰是另一結果,他不會到臺灣生下我。 此張同袍合影,攝於1949年,右邊是父親。 此張乃軍友報社的剪報,攝於1958年9月26日,當時金門砲戰進入第34天。父親說此照片中「有余在焉」。我猜中間後方帶帽子的那位是他。****************************** 白居易有首《種桃杏》: 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 路遠誰能念鄉曲?年深兼欲忘京華 忠州且作三年計,種杏栽桃擬待花 幼讀陳之蕃的《在春風裡》,初識此詩。一介稚子何能體會海角天涯,不過喜其淺白易解。之後偶離故鄉,長住異邦,再讀此詩,至第三四句每低徊無語,至末句復覺人生何處不逢春。 無心插柳成為移民的我,追溯父親一生的腳蹤,豁然與他心神相映。白居易的詩好像為他而寫。論到鄉曲路遙,他二十四歲搭艦來臺,中原之子自此老於海角,永違親顏。年深日久,家鄉的庭院山水真能忘懷?渡海之後,本打算三年五載即便還鄉,豈料淹留半世紀,娶妻生子,另啟一番花繁葉茂。稱他外省人吧如果你保持傳統,新移民吧如果你政治正確,老芋仔吧如果你略帶輕蔑。不管你怎麼稱呼他,他的行蹤和古來遭逢世亂的百姓並無二致,雖飄蓬流離不能自主,卻就地扎根開花散葉,顯其剛強。 但活著的人,那個不是前代人開花散葉的結果?這麼想來,父親的故事似無特殊之處。有意的栽植,無奈的播遷,有心的驅馳,無心的轉折,以及一連串的陰錯陽差,豈不是人類共同的命運? 那麼,我在尋覓什麼? 人生的奧秘就在這裡;我們不因歷史文獻的明朗而停止思索,也不因詩人寫透了我們的心情而停止述說。人生有情淚沾臆,江草江花豈終極;意義可以終結,感情不該、不能、也不會終結。 ****************************** 開頭那首爸爸教妹妹念的詩,我原記不清楚了,打電話問臺灣的妹妹,她也只想起中間四句。我上 Google Map 查考地名,又苦思數日,才湊齊了八句。 電話裡妹妹還告訴我一些別的事。她說,爸爸生命最後二十年,過得很好。 爸爸生命最後二十年,遠遊的我缺席了,但我曉得臺中是他最愛的家。臺中榮總免疫風濕科的良醫控制了他的痛風,使他的生活品質大為改善。他認識了一群“步友”(散步的朋友),經常聚會聊天。他更是溫柔的外公,常接孫子放學,祖孫坐在學校牆外的小桌旁吃餅乾。妹妹說,爸爸極為珍惜這些個美好時光,希望能永遠抓住,可是又確知歲月之不待,再美好的時光終有一天會溜走。後來他在自家的花園跌到乃至辭世,雖運數使然,但比起戰亂中填於溝壑的人,他有妻有子有孫,安享暮年,應該是深感慶幸滿足的。 ---------- 待續 ---------- 【註】關於徐蚌埠會戰,或淮海戰役,可參考《鳳凰大視野:淮海戰役全記錄》,共十集,雖採中共史觀,但分析、訪談、記錄頗為可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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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