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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7/05 13:25:40瀏覽1205|回應3|推薦23 | |
今來斯土,雖非存心訪古,卻必然與歷史切片相遇。在故鄉,時間沉積的土層較為鬆軟,走在其上彷佛可以聽見一代代的呢喃太息。 捲開昭和四年(1929年)的嘉義市街圖。這裡舊稱山仔頂;昭和年間的嘉義人出東門一路走,稍往北折,經過農村學校就到了。平緩的山坡地林木蔥蘢,日人將其規劃為公園、神社、林業農業試驗所。繼續上行,坡漸陡山漸幽,蜿蜒而至蘭潭水源地,一泓明鏡清雅秀麗,鉛華弗御。從那裡再探,經仁義潭,至阿里山,離玉山主峰也就不甚遙遠了。 但昭和已遠,而民國六十年代還很近,於是農村學校成了嘉義商職,公園正門口立了一尊孫中山銅像,神社變做忠烈祠,林業試驗所改為植物園;農業試驗所還在,擁有幾方水田專事水稻改良。我家就住在這片坡地上,農業試驗所後面一棟雙層洋房裡。 那是個寧靜甜美的家園,門前有小河,後面有山坡。試驗所的圳溪深不及膝,大肚魚游來游去,我和玩伴在其中築水壩圍魚池,在溪旁的竹林搭小屋。水田收割後,則堆土窯烤地瓜。媽媽喜歡種花,常帶我到田邊偷挖一兩袋肥沃的黑土,偷土多年也無人喝斥。若要進城,即自嘉義國中前一道斜坡直下公園側門。爸爸常騎鐵馬載我俯衝,稍享兜風之樂,然後去買燒餅燒雞;回家時來到坡底則略略誇張做攻頂狀,要後座的我大喊“爸爸加油”;他腳踩踏板的頻率似乎與兒子稚嫩的呼喊同步。 ****************************** 在斜坡底轉角處與YD全家吃中飯,飯後他和兩個孩子陪我到公園走走。由側門而入,日本時代行駛阿里山森林鐵路的21號蒸汽小火車頭仍靜靜躺在那裡。這公園不算大,但歷史密度高。先是“福安康生祠碑”,一隻石龜馱載鐫刻滿漢文字的石碑默然於葛藤花架中,碑文乃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御筆,表彰福安康平定林爽文之亂的功績。史載清廷嘉獎平亂有功的義民,遂將諸羅城更名為嘉義,此乃嘉義得名緣由。YD 讀國中的老大補充說,龍生九子,第一子名為贔屭,善負重,即為此龜。 續往前行,到一小丘,係“一江山陣亡將士紀念碑”,立於1955年,誌悼一年前戰死浙江沿海一江山島的數百國軍。來到公園門口,孫中山的天下為公座像依然聳立,滿身覆蓋均勻的銅綠;這是父親經常駐足鞠躬的地方。接著我們左轉上坡,朝植物園方向而行,經過棒球場、孔廟、以及著紅袍的吳鳳半身塑像。我以為此像涉嫌侮辱原住民被拆掉了,不想尚在,連下方“捨身取義”的字樣也完好無損。 旋過孔廟踏上一條石板路,路的盡頭是忠烈祠。可是我當年不曉得忠烈祠的前身其實是嘉義神社,始建於大正四年(1915年);石板路係神社的“參道”,兩旁有民間奉獻的花崗“石燈籠”,而忠烈祠牌樓原為神社“鳥居”,標示參拜的起點。牌樓前右方出現一落木造平房,素凈古雅,園門橫匾上書“嘉義市史蹟資料館”。此館從何冒出,我怎毫無記憶?進館參觀,館身乃臺灣紅檜所構,入室陰涼;看了解說,方知此係附屬神社的“齋館、社務所”。我見到展示的昭和四年嘉義市街圖,欲買為紀念;負責館務的女士說這非賣品,但見吾意甚誠,竟慨然取出一幅庫藏相贈。(動筆之際查考資料才想起幼時到過此處,只不過那時不叫史蹟資料館,而是國軍828軍醫院,父親帶我去照手腕X光和拔牙。軍方“征用”多年直到1987年才歸還市政府,經整修後於2001年啟用,皆在我離開嘉義之後,難怪我的記憶有斷層)。 忠烈祠於1994年毀於祝融,於原址依據一則原住民傳說新建“射日塔”。初睹景物之非,我若有所失;但這地方據說本就是原住民的祭壇,建一個政治意涵最少的圖騰,呼應山林之神秘,似無不宜。 ****************************** 感謝 YD 帶我信步遊覽嘉義公園。小小一方幼年嘻遊之地,溫柔包容了如許“外來政權”的遺跡,腳下一層層豐富的歷史沉積比落葉厚實有彈性,予我極大的安慰。或許這些紀念碑僅僅反應征服者的歷史詮釋,但我們已經長大,不再以為詮釋等於真相。所以,讓我們從容看待這些個廟塔碑像,即使它們無法訴說故事的全貌,至少告訴我們故事曾經發生。 也感謝故鄉的從容,未盲從一個世代的急躁而著手鏟除失勢的外來政權陳跡。畢竟,鏟光了外來政權,臺灣還有歷史嗎?別忘了,就連蘭潭,也非蘭花之潭,乃荷蘭之潭。 所以我再次看見父親走到國父銅像前沉著立正,不急不徐的鞠躬;他一向默默表達信念,不為取悅人,也不避諱人的眼光。“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對我低吟陸游《示兒》詩的老爸,政治立場很早以前就落伍了,但是他不需為此辯護,他抗日反共心懷中原的歷史角度已隨同此地紛呈並列的廟塔碑像包容於山林之中。 ****************************** 我們到達有“林場風清”之譽的植物園,往YD的家進發。林中有些平坦空地,蔭涼無風,最適合打羽毛球。我和父親在舊家牆邊對打了一年,球技漸趨穩定,才敢到植物園與人較量。 穿出植物園,過大馬路。右邊是通往蘭潭的大斜坡,今已拓為四線道,看來不似記憶中陡峻。馬路對面即農業試驗所的水田,YD 的孩子在陽光下蹦跳,像極我熟悉的幼年身影。這段路走過多少回,難以數算,但今天感覺好像走向水源,黑洞,奇點 -- 我正走向自己被造之地。
(相關照片請見堂堂溪水出前村相簿) ---------- 待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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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