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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6/24 13:08:54瀏覽1248|回應5|推薦30 | |
早晨到臺中朝馬站搭客運巴士前往嘉義。睽違二十八載,故鄉不知變得如何?從平穩的巴士裡觀看窗外的默片,淡淡的機油味牽引我進入異常寧靜的境界。一種久違的溫柔在前方等待我,我朝它滑行,沒有摩擦力,沒有噪音,漸行漸近。 返回南方的故鄉還是搭客運車最合適吧?在省道上顛簸晃悠,經過稻田、果園、漁塭、工廠、河床、平交道;沿途有人提著一簍田蛙兩隻雞上車;半醉的粗漢和車掌小姐對罵;司機忽在小攤旁暫停買包煙或檳榔,會車時頭伸出窗外扯開公鴨嗓叫喊。過年過節四鄉人群傾巢而出,從嘉義到鹿港外婆家要緊貼別人的汗水站兩個多小時;搬到草屯後陪爸爸回嘉義找信賴多年的庸醫打針止痛要三個多小時。那年頭車子走得慢,時間用不完。 不知不覺車子下了高速公路交流道,我從沉思中醒來。此處應是城西,游目四顧,一片陌生。不久國中同學 YD 騎摩托車出現,我跨上後座,朝東進入市區。到了中山路,記憶的閘門豁然開啟;我興奮的東張西望,和一個個路標寒暄。七彩噴水池,文化路夜市;小學老師的家在安和街,民國路曾有個露天傳統市場;左邊開過一家“道口燒雞”,右邊的嘉義商職我常去打籃球,寬大的紅磚步道是許世賢誇耀的政績。 中山路走到底,中山公園映入眼簾。到家了 - 從這裡往東往北是我馳騁的園林,我童年的山川。 ****************************** 但對父親而言,嘉義的歲月恐不堪回首。我不記得他在言談之中懷念過嘉義;事實上,搬離嘉義後他的生活才有轉機,進而漸入佳境。這一切要從他的病談起。 父親高大挺拔,中氣十足,儀表堂堂,吐屬文雅。這幀照片他贈予在廣播電臺做事的媽媽,當時兩人正在交往,照片後面寫著“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贈給 xx 小姐” - 誰知這北方大漢卻飽受病痛折磨。 先是結婚前就因胃出血割掉一半的胃,到了我小學四年級左右,他開始罹患原因不明的關節炎,發作時紅腫疼痛,動彈不得,而且每次患處不同,或在膝蓋,或在腳趾,或在指節。他官拜上校已久,有望升任將官,因病不得已只好辦理提早退役,當時未滿五十。 所謂原因不明的關節炎,其實是“痛風 (gout)”,此疾中外載籍已久,非屬罕見,一驗血檢查尿酸值便知。這病是遺傳的,無法根治,但若曉得是痛風,便可對症控制;我也為此所苦,所以知之甚詳。我第一次發作的時候正在臺北念研究所,痛到以為腿斷掉,跛去看校醫照X光。確定腿沒斷,校醫立刻懷疑是痛風,叫我去外面醫院驗血。 多年來令我大惑不解的一件事,就是嘉義這些澤被鄉里的賺錢名醫,怎麼就沒人想到替我爸抽血驗驗尿酸值?父親膝蓋紅腫的時候,有人專打類固醇,一針止痛 - 這算好的;有人專抽他膝蓋的“水”,抽到關節受損;有人嘗試冷敷,敷到他毒質內聚,幾乎送命。他們的判斷能力還不如“納涼”的校醫,城鄉差距真有這麼大? 有次聽說高雄美濃山裡一中醫極為高明,全家便坐著吉普車陪他南下。吉普車可是正格的軍車,後頭是馬蹄形的木板座位,罩著帆布,小小塑膠窗子透光。那是五年級的暑假,就這樣悶著顛著開到美濃,尋到幽居三合院的醫生,請他把脈抓藥。醫生慢吞吞診斷,我們屏息等待,比劉備三顧茅廬還誠心。謝過醫生,正欲踏上歸程,一場午後雷雨傾盆而下,片刻之間積水盈尺,將我們困住。回家後父親按方煎藥吞服,不見果效,倒是美濃雷雨暴打芭蕉的聲勢,印象深刻,難以磨滅。 媽媽說父親容易受騙,我覺得也是。幫他冷敷的醫生,是別人介紹的;聊了幾次頗為投緣,就當成朋友。因此這人向他介紹新穎療法的時候,他便相信了。那時我國二,一天放學發現爸媽都不在;聽鄰居說,父親大腿黑如樹皮,情況不妙,媽媽急忙找朋友載他到水上機場搭機赴臺北宏恩醫院急救。兩個月後父親回家,拄著拐杖,瘦骨支離,完全變了樣。他用歷劫餘生的口吻對我和妹妹苦笑:“不認得爸爸了吧?” ****************************** 父親是否有強烈的事業心,我不知道。但他具備領導天份,才華出眾;歷經戰亂兵燹,離鄉渡海,都沒事,卻於壯年栽在痛風和庸醫手裡,心中之抑鬱可以想像。而且痛風患者不發作時健康一如常人,發作時痛徹心肺如同廢人。結果是,父親就此無法再工作。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世事經常如此。他擔任主官意氣風發的年月,過節還要值班坐鎮,無法回家吃飯。媽媽總會做一道紅燒海參,插上筍片,起名叫“一帆風順”,並在桌上給爸爸留付碗筷。他退役後,我們全家餐餐團圓,幾乎沒有分離過,一直到我上大學。他的軍旅生涯到上校為止,保存的軍服上釘滿梅花,沒有星星;而我卻有了一位陪我打羽毛球,教我讀書作文唱歌的父親。我的幸福童年,似乎建築在他個人的遺憾之上。 我與妹妹的童年是幸福的,雖然籠罩於父親發病的陰霾,可是父母盡量保護我們,真正的焦慮苦楚不讓我們知道。父親鮮提當年勇;平日散步、掃街、買菜、剪報,維持規律作息。剪報久了,也開始投稿,賺了稿費就買冰淇淋給妹妹吃。有時發脾氣,讓我們害怕;也有幾次像孩子般對著祖父母的遺像掉淚,說我們都不了解他。多年來我們總說父親固執暴躁,但我現在重溫往事,仿佛又看見他的眼神,聽見他掩藏的嘆息,覺得真虧待了他。他所吞嚥的落寞無奈,忍受病痛折磨的耐力,面對親友輕嘲他與時代脫節時所流露的自制,努力調整軍人習性、給孩子成長空間的開明,享受平淡生活情趣的從容,以及迎接每一日來臨的樂觀堅毅 - 他盡一個父親所知所能的來愛我們;我捫心自問,不覺能比他做得更好。 一次他又發病,已是高中生的我陪他搭客運車,從草屯到嘉義找那位類固醇專科打針。路上我們父子並排聊天,我說有一天要念博士。他的眼睛閃露光芒,說:“那你可是我們家族歷史上第一位。” 過了一會,他又說:“你知道,我成長的年代,父子二人像我們現在這樣並排坐著聊天是不可思議的事。” 南部的陽光斜灑在他臉上,我記得他臉上溫柔的微笑。 他比我更懂得什麼是人生的遺憾,什麼是人生的滿足。 ---------- 待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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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