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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6/22 11:10:48瀏覽1437|回應9|推薦37 | |
剛到臺北上大學那年,忽然發現自己的言行舉止像極了父親,因此對自己對他都產生嫌惡之感。我的成長環境單純,父親是軍人,母親是小會計;小學國中在嘉義郊區那種半鄉下地方度過,高中搬到草屯,每日通勤到臺中上學,而且從不補習。我很少覺得需要零用錢,所以到了臺北第一個衝擊是發現自己竟然不會用錢 ,對於物價貴賤一無概念,讓我覺得很窘。我的笨拙土氣與臺北同學的都市氣息相對照,簡直是地下天上之別。怎會這麼落伍呢?帶著疑問和自卑返家過節,看到父親,我的新都市眼光駭然找到了答案,自卑於是轉為嫌惡和憤怒。我告訴自己:一定要設法擺脫他的影響。 27年後,我的大兒子明年就要上大學,我再一次發現自己與父親的相似之處。我覺得更了解他,因為陪伴我走過童年歲月的父親與我現在的年紀相若;然而他已經不在了。今天是美國的父親節,早晨到教會做禮拜的途中,把這番心情講給兩個孩子聽。“如果能夠和 grandpa 再相聚一日,該有多好。但那是不可能了。” 話沒說完,開車的我竟泣不成聲,淚流滿面。 ****************************** 國中同學YD或許納悶,為何迄今我未詳述去年十月回臺過訪嘉義一事。我沒忘記,也一直想寫,只是還沒準備好。 我向來毫不猶豫地認定嘉義是故鄉,但其實在嘉義僅住了十一年,從幼稚園中班到國中畢業。到底什麼地方夠資格稱為一個人的故鄉?從小成長之處顯然是必要條件。故鄉應該喚起人的依戀,依戀童年無憂無慮狀態下的安全感。故鄉也該代表穩定,存些磚瓦巷弄未遭歲月之流的洗蝕,帶點“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顢頇。故鄉還得讓人覺得淡淡甜蜜又微微心痛。 這些條件,嘉義都具備,天下沒有比嘉義更完美的故鄉了。太完美了,沒有必要寫它。但現在我決定動筆,因為故鄉有了缺陷,等待我填補。 別弄錯我的意思;不是嘉義有缺陷,而是我的故鄉有缺陷,如果再不寫,有一天它會徹底消失。去年到嘉義故居附近走了一遭,這個感受益發強烈。我行經歲月打熬的磚瓦巷弄,一陣陣輕微的空虛拂過心頭,輕微得難以承受。 我以為自己因逝去的童年往事而感傷。我是個懷舊的人,然而又頗以此為恥,因為強者向前看,弱者才懷舊,遂急忙將懷舊的情緒拋諸腦後。 當時並不明白,那趟嘉義之旅,宛如掃墓;我終於有機會回鄉悼念父親,那拂過心頭的空虛則似墳頭飛揚的紙灰。此刻我明白了,所以可以開始寫父親的事。 但嘉義並非父親的故鄉;他也沒有墳墓,僅一壇骨灰置放在臺中榮總後山的厝骨塔裡。 ****************************** 每次返臺都陪媽媽到厝骨塔走一趟;上回她身體弱,我便自己去。叫了計程車,經過榮總,就是父親嚥氣的地方,然後右轉,再左轉穿過一個道教似的山門上山,土葬、火化、厝骨都在這塊山坡地一貫作業集中管理。車子沿小路盤旋,兩旁參差坐落大小不等的陰宅,不久來到高聳的塔前停下。我多付點錢,請司機在塔下等我。 塔以現代化方式經營管理。拿出卡片,便有人領我進入基督徒專用的小禮堂,父親的照片已顯示在螢幕上,一次有20分鐘使用時間。我請工作人員把門關上,他們說不合規定,我很失望。原本打算一個人盡情唱幾首詩歌流流淚,無奈只好坐下。門開處傳來左近誦經的聲音,我望著父親的照片,心情呆滯乾枯。厝骨塔的追思禮堂竟是沒有隱私的地方。 我流不出一滴眼淚,遂決定上樓找父親的骨灰壇子。壇子的安放處不亞圖書館的明凈整潔,一排排一格格編號清楚,不同宗教信仰的人歸屬不同區,井水不犯河水。父親的格子在下排,我蹲下,想打開格子的小鋁門看看壇子。當初是我捧著壇子放到格子裡,現在有股衝動想再看看上頭刻的字:“江蘇海州 ...”,是父親家鄉的名字。 打不開格子門。格子為何要上鎖?難道有人偷骨灰壇子?下樓找工作人員,問他可否打開讓我一看。他說不合規定。 我兩眼乾燥黯然離開,心想再也不要來這荒謬的厝骨塔了,反正父親不在那裡。勸媽媽以後也別來,在家紀念就好。 ****************************** 欠的眼淚可以改日償還嗎?四年前我欠父親一場眼淚。是四年前嗎?說來尷尬,父親的忌日我總記不牢,要靠過去幾年更換工作的時間表來推算:2003 年,S 公司裁員;2004 年, P 公司關門;2004年6月,父親摔倒,2005年1月,他過世。是1月嗎?今年2月打電話回家給媽,以為父親忌日到了,才發現已經錯過一個月,但媽媽沒有責怪我。怎會這樣離譜呢?如此重要的日子,為何在記憶裡仿佛沒有一席之地? 不會啊!父親過世那個月發生的大小事仍歷歷在目。舅舅來電命我速速趕回,因父親進入彌留狀態。殘忍的經驗由此開始,因為大家都有默契:時候到了。大概是身為長子的天生使命,我的心理防禦機制開始啟動:有件事等著我辦,我得堅強起來把它辦好。下機直奔醫院,奔到插管帶呼吸器的父親身旁,親吻他的額頭,呼喚他。旁邊的親友說他有反應,因知道兒子回來了。在病房值睡,白天回家洗澡補眠,回醫院和醫生討論各項指數。醫生說父親內臟衰竭,回天乏術,插管不過聊盡人事。打電話回美國詢問牧師意見,牧師要我自己做決定。再和醫生商量,詳細了解各項指數及照片,決定逐漸減少藥劑份量,讓父親安然而去。我本來不懂其中細節,徑說:“那是不是就拔管了?” 護士小姐在一旁用譴責的眼光看我;醫生解釋說,拔管很痛苦,要緩緩減少維生劑量比較好。他們很善良,並沒有因為慣見生死而冷漠。他們是否責備我太忍心? 1月17日下午,坐在病床邊椅子裡,妹妹也在,我竟打盹睡去。一會,她把我搖醒說:“都過去了。” 我睜開眼睛,看到父親胸部依然起伏,便說:“他還在呼吸啊。” 旁邊人提醒,那只是呼吸器的作用。我站起來,注意到父親嘴邊放了毛巾,嘴角有血徐徐滲出。 妹妹趴在我肩頭輕輕啜泣;我呆視雪白毛巾上的紅漬,依然沒有哭泣。 我沒有時間哭泣。媽媽要安慰,告別式一星期後要舉行,好多事得張羅。我到小舅家熬夜三日掃描了上百張舊照片,在追思禮拜播放,向親友簡述父親的故事。我看著父親被推入火化爐,變成一壇骨灰出來。我捧著骨灰壇放到小格子裡,幾日後即搭機返美銷假上班。事情辦妥了,我卻沒有時間悼念,也記不牢父親的忌日。 ---------- 待續 ---------- (起稿於2009年6月21日 美國父親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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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