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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7/20 13:16:38瀏覽1086|回應5|推薦24 | |
小學二年級全家從嘉義坐小火車去阿里山。對神木的印象不深,但記得早起看日出,行過朝陽微暈的林子,滿樹櫻花在清冽空氣中靜靜飄落,飄落在腳前身上。小小年紀沒看過雪,心目中以為下雪必是如此。下山前爸爸買了一把紅檜木製彎刀,刀長三尺,呈棗紅色,紋理優美,光澤溫潤,我愛不釋手;此刀隨我們多年,後來搬離嘉義時不知為何遺失,我也忘了尋找。 櫻花,彎刀,盤旋的火車,厚密的山林。有一神秘圖騰進駐孩童心中,早於歷史文化的詮釋。長大後,它像晨霧殘夢,一醒就散了,一接近原始的呼喚,又悄悄聚攏。 於是我來到嘉義的故居。午後的住宅區闃無人聲,大太陽下尤其顯得寂靜。我走到兩個門牌前,都是邊間。85號,53號,隔一個巷子,以小學三年級為分水嶺。85號是租的,早已荒廢;53號是買的,早已易主。竹林消失,蓋了房子;圳溪重整加壁浚深,再無孩童涉水喧鬧的痕跡。四十年的房屋難免陳舊,記憶中寬闊的巷弄竟如此狹小。53號沿街向陽的屋壁上已無絲瓜藤蔓覆蓋,牆外空地少了兩株蓮霧和龍眼,取而代之的是醜陋的塑膠車棚和骯髒的水泥地,車胎亂置堆砌。而那對在牽牛攀爬的牆邊數著數打羽毛球的父子,到哪去了?牆裡,媽媽的花園,那個伊甸,曾種植桂花、曇花、海棠、香椿、九重葛、芒果、枇杷、絲瓜、瓠子、辣椒,如今不見了天日,改以橘色車棚罩頂,紅色的大門則換成了鐵灰欄柵。 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重遊故居,是必要的錯誤。犯過錯,才知道神秘之不可侵犯。 快快拍了幾張照片,有種窺人隱私的感覺,略感不安。時間已晚,還要趕去高雄,遂未多做停留。坐上YD的摩托車,繞經嘉義國中前門,轉下父親騎鐵馬帶我俯衝的斜坡。風拂過我的頭髮,來不及思考,已來到中山公園前等車準備離去。 ******************** 坐在往高雄的高鐵上,倒了杯水放在窗臺。一早出門到現在,真有些累了。 瞥著窗外四五點鐘斜倚的太陽,思緒回到53號紅色大門前。先撥開一個小門,探手進去拉開門閂,咿呀一聲推開。把腳踏車停在前院紅磚地上,桂花樹旁。脫鞋踏上客廳的磨石地,昨天全家手腳並用剛打過蠟,光滑無比;我快跑三步側身滑壘,一下滑到餐廳。廚房傳來粽葉的清芬,是端午吧?果然,爸爸包北方鹼粽,裡頭啥也沒,只有他愛吃;媽媽包臺灣粽,裡頭有香菇滷蛋瘦肉,最香。又難道是過年?爸爸桿著餃皮,媽媽在側院起煤球蒸年糕。於是我穿過廚房側門跑到院子,爸爸卻站在凳子上摘香椿樹頭的嫩葉,準備來一道香椿炒蛋;媽媽則喚我再拿幾個塑膠袋,把剛剛成形的嫩絲瓜裹住,免得被蜜蜂叮壞。忙活了一天,入夜之後,忽然停電;左近鄰居開門出來聊天,小孩子興奮不已。一輪當空,月華如練,每張臉上都罩上一層輕煙薄霧。回到家裡,電還沒來,爸爸手搖鵝毛扇,開始唱歌。他真能唱,從前軍中的朋友沒事就鼓噪他來一段。他的絕唱是《紅豆詞》、《初戀女》,《送別》,以及劉半農填詞、趙元任譜曲的《叫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飄著些微雲,地上吹著些微風。 啊!微風吹動了我頭髮,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戀愛著海洋,海洋戀愛著月光。 啊!這般蜜也似的銀夜,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魚兒慢慢游。 啊!燕子你說些什麼話?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樹在冷風裏搖。野火在暮色中燒。 啊!西天還有些兒殘霞,教我如何不想她? (這位演唱家的音色頗似我父親,但在我聽來,其情感表達不如父親豐沛自然) 這首歌我一直唱不來,不完全是技巧問題;有一種父親那個時代才懂的溫柔節奏,我畢竟隔了一層。所以,我也沒法懂得他心裡深層的思念。 ******************** 1987年開放大陸探親之後,父親一直沒回去,僅止於和親人通信。自從關節受損,他便怯於旅行,所以表面的理由是害怕行動作息不便。那幾年我剛好在當兵、念研究所,後來又結婚、出國,忙得如走馬燈,沒心思顧慮他的需要。若是當年不出國,一定有機會陪他回鄉看看。 除了這個因素,我猜想,他是否也欲保存心中珍藏的神秘?我的祖父在大陸易幟後不久便過世;祖母死於文革,據說遭至親批鬥跳河自盡。父親確知祖父母的死訊後,請人按照一張破舊相片繪了二老遺像,在家設案奠祭。或許,他的國仇家恨難以輕易泯於一笑。“君子絕交,不出惡聲”,他常這樣說。不出惡聲已屬可貴,要他去聽人家肉麻兮兮的一口一句“祖國這,祖國那”,他大概做不到。 2000年,我搬到麻州買了平生第一棟房子。父親五十年來第一次離開臺灣,偕同媽媽遠渡重洋來看我們,玩了兩個月,在美國度過七十六歲生日,甚為高興。太平洋都過來了,一灣海峽卻不過去。 家和故鄉是不同的概念 - 不,老爸不會這麼講,但他應該會點點頭。 ---------- 待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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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