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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1/16 00:03:27瀏覽460|回應1|推薦10 | |
阿後伯 「黑得完美。」 是淒美吧?我是形容那個冬天,有史以來的嚴酷殘忍。我總希望,一輩子那麼一年就好。再冷,也不過如此而已……。一個冰夜,我從埔里搭車回到了後龍。我沒打電話給家人,一通也沒有,家人都睡了。半夜十二點,只有海風呼嘯的聲音,殺、殺、殺……的,其他一片靜默。 這的確是我所熟悉的後龍,寧靜。步調是緩慢的,就像當初緩慢走到後龍火車站一樣。我忘記了那天是星期幾,最好,連那一天發生了什麼事情都徹底忘記也在所不惜。但儘管我試圖選擇遺忘,我的頭只會更痛。 非假日,我穿著一身素色服裝,一點也不華麗。因為我從宿舍出發,所以我穿的是邋遢睡衣。一套黑得彷彿要死了人的睡衣,是一個深邃的無底洞。搭新埔里線公車到了臺中,再搭火車到了苗栗,最後再趕上最後一班公車回到了後龍。公車上只有我與司機二人,我們半句話也沒有,彷彿我根本不曾搭過那班公車似的。一點聲音也沒有,連我投下的硬幣也無聲無息。下了車,我過馬路走到對面的後龍火車站,夜晚的後龍火車站黑漆漆一片,房子則是濃濃的灰色,天空既沒有月亮也沒有半顆星星,我渴望我只是關在黑盒子裡就好。 明天還有八點的課,我是為了什麼而奔波?半夜了,天氣冷颼颼,我竟汗涔涔?肚子咕嚕咕嚕,身上是有上千萬條蟲在吞噬著我的一吋肌一吋膚嗎?難道我是幾百年以來沒有飽食的難民?但我明明生長在物質豐裕的一代帶著滿身的贅肉我又為何而餓? 香味。葛奴乙這位魔鬼為了擁有香味,以二十六位女人的青春成全了他。惡魔死後,遊走宇宙冤魂不散的靈魂彷彿於這一晚降臨我的肉體。沒有任何其他的訊息,在這樣科技與資訊發達的現代,我憑著香味回到了後龍。路上我一句話也沒有說,而誰都不知道我在埔里的不告而別。 我餓昏了,卻無法回家,我多麼渴望吃母親親自下廚的每一道香噴噴的菜,但他們早已睡呼呼。我無法誠實地告訴他們我是為了香味回家,他們肯定氣忿忿。 後龍冷死人,埔里呢?埔里的被窩裡一定暖烘烘。對了,也許我根本沒有回後龍,今天去馬場上班累吁吁,所以我早已睡得呼嚕呼嚕,然後室友買了香噴噴的炸魷魚宵夜回來,於是我夢見我在後龍火車站吃得乾乾淨淨。我迷惑了,是真是假我不敢說,最好什麼也沒有。一個黑夜過去,白天終究會帶來希望的吧? 香味被我找到了,我變成葛奴乙的變態,我吃起美味的食物,美食在我嘴裏嚼阿嚼的,味蕾們開始跳起美妙的芭蕾舞來,嚼阿嚼的聲音,卡茲卡…卡茲卡……,沒有那麼撼動人心的節奏了。怎麼辦,我開始感到憂愁,當然一點都不會是因為明天八點的課要上臺小組報告而我仍在後龍。而是……我擔心吃完這美食之後,我的生命就此結束,美麗的力量成為永恆不朽的鑽石,閃閃發亮。 但實際上,是我庸人自擾了。這是中文系的浪漫,那一晚,天氣的確淒冷,不知道是不是夢的火車站的廣場的淡灰色的狗兒們以及烏黑的野貓們帶著不時地哀嚎的恐慌,可憐的流浪狗們以及黑貓們身體顫動著薄弱的透明的心跳。而我,散發一道金光似的吃得很飽。從來沒有那麼一刻,如此滿足過,我到了仙境,好像有什麼雄偉的精神象徵已經傳授給我,諸如此類的……。 ★ 那是我頭一次跟阿後伯打招呼。請不要問我阿後伯是誰,因為顯然你一定看過他而裝傻。一個炎熱卻溫暖的夏日,我們的第一次邂逅是浪漫的青澀開始。帶著新鮮感,那時我是國中畢業剛升上高中的青少年。大樹小樹都是綠,我隨手摘了幾片青綠色的樹葉來到了後龍火車站,也見到了阿後伯。懵懂的青少年,我學著如何買票,如何搭車至苑裡。火車票是綠色的,和現在的橘色磁卡不一樣。四十一元是區間車的價錢,不,那時沒有區間車,而是「電車」。 我搭上銀色配藍色的電車,電車上的冷氣其實有一點冷,小小的月台,曝曬在晴朗無雲的陽光普照下,一邊是開往都市的北上,一邊則是我所搭的南下。分道揚鑣,但同樣都是由後龍出發。這畫面還真是記憶猶新,也正式成為永恆了。僅僅半小時就到苑裡,但這麼一搭卻是三年。抽屜裡滿滿的火車票根,原來我多麼愛火車,還有三十分鐘附贈放映的海景。 住宿,一個禮拜回家一次,可以搭兩次火車。火車對我而言不過就是個三年每個禮拜會使用兩次的工具罷了。但話也不能這麼說,對正港後龍人而言,火車是後龍人的驕傲。你能想像你的家鄉有四個火車站(後龍、大山、龍港、豐富),而且山、海線都有嗎?不能,可能有公車站就滿足了。所以你甚至很難想像,這樣的小地方過不久還會有所謂的高鐵站。五個火車站,像是手掌的五根手指頭一樣,一種象徵性的力量,是我的血液、我的肉體,是孕育我的偉大。 海線的傳奇,一個既浪漫又衝突的小鎮。試圖飛到最高點,自以為是條飛龍,卻都忘了「後」的事實。「各位旅客,後龍站到了。」電車以溫馨的國語、臺語、客家話提醒我回家。AuLang?為什麼臺語不唸AuLiong?AuLang聽起來,應該是「後人」的臺語吧?高中同學總驚訝而好奇地問我。我其實也不知道,大概就真的是「後人」吧。做不成「飛龍在天」,那就「見龍在田」好了,在後龍最有名的西瓜田憨厚老實地過活……。 「各位旅客,後人站到了。後人,鄉鎮名。位居苗栗縣,後龍溪過其南,縱貫鐵路海線及縱貫公路經此。清時為一大貿易港,盛極一時,後漸蕭條。境內有打磺坑,出產油氣。……」 ★ 大學二年級,回家總是搭山線火車到了苗栗市,再請家人直接載我回家,偶爾的幾次去臺北的機會可能才會在後龍火車站上下車。以前每次搭火車,總是有一種兒童時代對於火車憧憬般的興奮。外婆家前可以看到火車經過,小孩子的我每次看到火車總會駐足停望,比著那條像龍的東西興奮大喊「火車」! 但現在搭火車,早已經沒有感覺了。高中三年,我之所以喜歡搭火車,除了蔚藍海景之外,一部份原因是源自於阿後伯的魅力。出生於民國五十八年,年過不惑之年卻一點特色也沒有,我想即使搭了十年的火車也絕對不會注意上他,但我還是注意了他。他總是默默的,我好奇他的身分,就像現在心中浮現的「他到底是誰」的疑問一樣。大家都好奇,卻只是一窩蜂的好奇,從來沒有人願意瞭解他,也不可能有人願意,在這個事不關己的時代。 高一離開家的那年,背包裡溢滿鄉愁。但無論如何,一週七天只能把兩天放在家裡,五天必須贈給異鄉。「不適應」油然而生,但我為何能順利地完成三年學業,我想這與阿後伯有極大關聯。我才不想稱讚他,因為他根本就沒做任何的事情。他永遠是默默的,只是……這種默默的使我有一種安定的力量,阿後伯正是安全的象徵。 因此,即便是週日晚上我必須回到苑裡,抑或週五從苑裡回家,後龍火車站,是我最溫暖的依靠,因為那裡一直有著那麼一位神秘的阿後伯,賦予我神秘的力量。後龍,因他而美。 ★ 絕對是最美的,可不是嗎?在我心目中,美已成為永恆。「欸,後龍人,你說看看你覺得半天寮好望角怎樣?」我丟了一問題,問了身為後龍人的自己。「什麼怎樣?沒怎樣啊!」於是我自己敷衍回答了我自己。關於好望角的蛻變,已是事實。是否為成功的例子,我才不管功名,好望角上的風車還不是照轉?顯然我一點力量也沒有。 沿著清晰誘人的「半天寮好望角」的指示牌,走在西濱,順暢地接到了小路、山路,上了山,原來好望角離我們這麼近。小時候,父親曾帶全家來過,當時很克難我們必須判斷牆壁上由熱心而專業的五樓鄉民所噴漆的箭頭與文字是指向天的哪一方,不方便的曲折迂迴路途,才能柳暗花明更上層樓,最後才能念天地之悠悠。後龍長怎樣?就是站在好望角鳥瞰的一切,乖乖的鐵軌電車、復興、莒光、自強,以及一棟棟不超過十層樓高的乖乖建築,後龍長得一副乖乖牌模範生。噢,但真是落後極了。是該以文明來整治後龍的契機了,舊的髒的掃乾淨些(嚴格點,不准留下灰塵),鋪上新的美麗地毯,再附上主人的歡迎詞:「最美的鄉鎮,歡迎光臨喔!」 過去骯髒的好望角掃掉了,掃進了臺灣海峽,你可以站在海灘讓海浪打你的腳,但你不能為已被掃進海洋的事實做任何改變。好望角,只是其中一個例子。以新的美學所詮釋的作品,是所謂的後現代。古典啊古典,古邈滅典吧。現在,絕對是最美的,不是嗎? 阿後伯,我又想起了你。我可否超越一切來愛你?你是無聲主義者,但我知道你一直守護我。我可否超越一切來愛你?包括同性、包括二十歲的年紀差距,也包括生死不同的維度。 生死不同?死?你何時死了?你難道不是一直健壯?否則,你該憑藉什麼來供予我幸福與依靠?我真不知道那年你的死去。高中三年雖稱不上朝夕相處,一週見面兩次也還屬熟悉,你難道忘了你曾經說過你會堅強?不,你根本不曾說過半句話,我還一度懷疑你是否為啞巴。但無論如何,阿後伯,你不說話我也完完全全瞭解你。阿後伯,「I see you!」你懂嗎?你沒說你會堅強,但你一直是堅強的最好示範,因為你的模範,我在苑裡讀書也才能夠堅強,為我們後龍人爭光。阿後伯你難道一點也不堅強? 我是否能為你發聲、為你抗議?我發誓我不會相信你的死去,我多麼仰慕你,以及不敢說出口的愛著你。你是為了什麼而犧牲你的性命呢? ★ 之所以確定阿後伯的死,是之前有一次回後龍想要去車站找他卻怎樣也找不到才發現的。阿後伯已消失在後龍火車站,之後每次從埔里回到後龍,也再也看不見他了。原來,阿後伯早已死去,一生低調的人,連他的死亦無人知曉關注,我當然更無能奢求見他的最後一面了。 其實,我一直有預感。第一次見到阿後伯,被他的樸實深深吸引,之後被他的眷顧滋潤成長,至今雖未有成就,但也有一點點小成果。而我的預感,從沒料想如此準確,幸好高中三年我夠珍惜,我才能接受他在我大學一年級死去的事實。說是這麼說,其實我還是難過了很久。這麼好的阿後伯,我才剛離開你不久,你不該死去。我甚至沒有向你要任何的聯絡方式,我只曾經偷偷以你為背景,請朋友幫我拍了一張照。但阿後伯,你怎能無聲無息地離開,誠如你一輩子的無聲無息? 大家的視野自以為寬闊,其實狹隘,目光放得遙遠,卻更模糊。現在,阿後伯確定不可能再現身於後龍火車站了,他的靈魂得到了救贖。而現在,火車站沒有了阿後伯之後,也已被帥氣的他取代。帥氣的他,沒有阿後伯臉上的黯淡;帥氣的他,英俊高挺的外表以及充滿自信的眼神才是社會所需要的;帥氣的他,與阿後伯最大的不同是他竟總是高高在上。但誰知道帥氣的他是否只是以虛偽的外表來偽裝自己而欺騙社會?阿後伯的樸實,才該是後龍人的精神,阿後伯,是後龍魂! 求誰來告訴我,阿後伯為何離去?舊的好望角離去,新的好望角頂替,舊的阿後伯是骯髒的灰塵,所以也列為整治的計畫之一,像好望角一樣嗎?只是難過,難過沒有人為了阿後伯的離去難過而難過。他的死,沒有告別式,他沒有家人嗎?但我曾聽說他有三個弟妹分別住在大山、龍港、豐富。阿後伯,你是大哥,你怎能先行離席?何時回來,否則你即將曠課,但我所最崇敬而最尊重的阿後伯啊,我怎麼捨得記你曠課……? 我已該滿足了,如果還可以的話,我真的渴望你離去的那天有人能通知我一聲,我一定會在放學或是下班後,穿著一身素色的服裝,千里迢迢從埔里搭車趕回來看你的最後一眼。我也不會擔心隔天是否有報告或考試甚至是不是八點的課都無所謂,我一定會願意為了你而回來。你是否能提供我絲毫彌補的機會?否則,我的良心終將過意不去。而我又該如何面對,在你死後的每一天?我是否有榮幸繼承你的精神?但你既已死去,我又該如何繼承你的精神? 阿後伯,現在埔里天氣很冷,合歡山下雪了。你卻不能來看。阿後伯,我偷偷告訴你,前幾天我才騎摩托車到合歡山,去爬了合歡主峰,雪是完美的,一片白淨雖然完美卻也有那麼一點莫名的淒美。太白了,白得無法想像,也許我們都習慣存在於彩色的空間吧。黑與白,同樣令我們畏懼。阿後伯,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後龍火車站不是高架化嗎?海線第一的新的後龍火車站取代了舊的後龍火車站慶祝的那一天,你有沒有出席呢?你究竟,是哪一日死去的……?阿後伯,我現在真的好冷、好寂寞,而且我還聞到了一股香味。奇怪的是,愈想你,那香味就愈重。阿後伯,我真的好冷、好寂寞,也好餓好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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