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那些在職場裡，曾經讓我痛不欲生的人們好了。

有一個業務總監，手握好幾個千萬客戶，瞪著圓眼尖酸起來讓人無地自容；堆著笑臉捧起人來讓人寒毛直豎；他說東沒人敢說西，上面的怕他、下面的拜他，在外商公司是個人人聞之色變的咖。而偏偏，我這超級小咖當時硬是不知天高地厚，不單對他的頤指氣使擺臭臉，還在他跳過我的直屬老闆、直接打電話給我要求改文字的某一刻，掛了他的電話！

我惹的可是一頭高高在上的猛虎！事情一發生，這位業務總監立馬去找我們部門的大老闆，要求對我開鍘，並同時挾著他手下幾近半數的客戶數，下令，從此以後我不准碰他的客戶！這也代表，我在公司馬上失去了一半的空間，如果公司認真評估，我會是個無法被全面運用的員工，很容易第一個被請走。

不過，我們部門大老闆沒多說甚麼，也照他說的，讓我服務別的客戶，我光是作沒有他的客戶，也照樣活了下來。只是在那段時間，我頭一次體會到甚麼叫作現實險惡，由於他的刁難和手段，不時被打小報告、不時遭受威脅、不時被老闆約談...引得兩個部門間很大的對立和衝突，我們無意的言語隔天就被編造成發表對公司不利消息、每次的會議結論到後來都被他和客戶的暗室作業變了樣...那時上班都很小心翼翼，對每一個步驟都很謹慎，隨時都要準備出面對質、或是自我保護。

可當時的我，惹的事情還不只這件。

另一個直屬主管，是個業界有名的大老，出了名的要求高、不多話，我報到的第一天，他就丟給我一張漂亮的視覺，要我配文字，附帶一句：要得獎。之後跟著他作業，也是一段難熬日子，每次過東西，我們提了一大堆想法，他都不太給意見，頂多點點頭，然後我們熬夜作了幾晚的稿子，等到拿去客戶那裡提案，只要一被打槍，這時候，他就緩緩地從包包裡拿出他自己作的稿子...叫人傻眼，我們是他的屬下啊，怎麼變成內部比稿？

我就這樣過了快一年每天都在努力想東西寫東西、努力揣測他的想法、努力熬夜、和不斷受挫無法學習的日子下，有一天，我從他的辦公室，又得到一些莫衷一是的指示後，我心中的那個緊繃、不滿的的神經瞬間再也無法承受，我甚麼也不顧的，衝到自己的位子開始拿包包、收東西，然後，衝進我們部門大老闆的房間嚴正表達：我要離職了，我不想再待在這個team。

這時我們部門的大老闆又出場了，他看著我這莽撞的小女子又闖禍，當下只作了一件事。他馬上去找另一組的小老闆，說要把我調過去那一組。於是我當天下午下班前，就搬了東西坐到別組的位子，隔天就成為另一組的組員。而從頭到尾，到最後我離開這家公司，這個直屬老闆都沒有再跟我說過一句話，我也很不懂事的沒有去跟他說甚麼，也許還是生氣、或是羞愧、或是驕傲甚麼的，我從沒去試圖釐清。

十數年過去，我從沒再見過他們，反正業界不缺乏小道消息，總是聽聞這個業務總監如何把一些客戶帶走、開了一家新公司...那個直屬老闆又如何繼續以大哥之姿換到哪家哪家、哪個人又跟過他又離職了...

那也不關我事了，我總這樣想，也無暇回想。因為自己也在工作上一次次遭遇比這些更面目可憎的事件、客戶同業間的利益糾葛；我又離開了哪裡、跟了哪個明星又失望離開；然後帶team的時候，也經歷一次次自以為用心帶人，依舊被撇下的故事。說來，所有的故事情節都雷同，只是我們因為資歷、立場、成熟度...都在當下扮演不同的角色，沒有誰對誰錯。

幾個禮拜前，前公司舉辦了一個盛會，邀請老同事們相聚。我趁著聚會快結束前衝去，因為太想去看我想看的人，像是總是挺我為我擋子彈的前部門大老闆、像是當時一起捍衛想法互相舔傷痕的戰友們，我想他們，那些我剛長成羽翼時，一起在旁邊成長的夥伴們，他們任由我犯錯墜地、鼓舞我揮動翅膀、相信我可以飛。

一走進會場，燈光閃爍人聲鼎沸，宴席已在散場階段，我直衝部門大老闆那桌，但是，最驚悚的事情發生了，我還來不及奔向部門大老闆，擋在前面有個人回頭，竟然是我直屬老闆，他一看到我就站起來，看著我，然後張開雙手，我也馬上迎上前去給了他一個緊緊的大擁抱，同時簡短問了問都好嗎？他還是不太說話，但眼底的笑意掩藏不住，還是酷酷的，多了些溫柔。

接下來站在他背後的，竟然是那位業務總監，高高的他站在那裡還是威風凜凜，他看了我一眼，我連逃都沒時間，接著他伸出雙手，說了聲："ㄟ，妳！"，那口氣好像還是要刻薄人，我也自然地就伸出雙手，和他大大地擁抱。問他好不好，他說最近動了個手術，我就挽著他的手臂，說這樣好啊，表示要開始注意健康了，他笑著連聲說是是是；恐怕也還覺得我要酸他，呵。夜裡的燈光，久違的氣氛，宴樂的時刻，把每個劍拔弩張都畫上了粉彩暈光，怨仇已經不見，只有曾經相鬧相吵共赴一個個目標的工作時光。

十幾年前的我，怎麼想得到，竟然會跟這兩位擁抱？而且，毫不遲疑，只有真心的喜悅。

時間，把那些爭執、對立...通通銷融進洪流之中了。誰還記得那些難關跟苦毒龐大到要把人壓垮、來自四面八方的利箭似乎通通衝著自己來、每天抱著高亢的腎上腺素呈現備戰狀態；經過時間後，都化為幾釐米的小雲朵，輕飄飄的沒有一點駐足的痕跡；這些事件，只是一個個地成為每個階段成長的印記，每經過一件事就長大一點點，經過衝突就知道跟人合作，經過情緒就知道跟自己和好，經過懷疑就知道甚麼可以輕輕放下、甚麼就要真的堅持。

更何況、很有可能、很高程度的...自己才是那個害人頭痛、不得不出手、不得不治治的臭小孩！自以為擔負的是甚麼神聖任務、自以為捍衛的是甚麼正義使命，其實根本就只是還沒成熟的自以為是。都說一笑泯恩仇，也許泯去的根本無關恩仇，而是那個十幾年前，橫衝直撞、只站在自己立場想，死也不願先伸出雙手擁抱的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