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朋友若打電話來，人不在，他們一定會問：妳媽媽去唱歌了嗎？

媽媽愛唱歌，特別愛在大樹下或是全場的卡拉OK唱，不這樣唱不過癮。有一次，我想請她和我姪子去KTV包廂唱，她問：包廂？那會有很多人都聽到嗎？我說，並不會，就是個小房間。然後她就說不去了，原因是，沒有很多人聽，不過癮。

媽媽從小愛唱歌，翻開她護校時候的照片，還有一張她戴著護士帽、拿著麥克風代表班上比賽的畫面。鏡頭裡面的她，笑得開心又自信，可她的青春歲月，一直身處在一個從小失去媽媽、重男輕女、後媽又極度忽略的成長環境；外公跟繼外婆把媽媽送進護校，就是要她以後自力更生，不要妄想分家產。

媽媽後來遇到爸爸，爸爸瀟灑又愛交朋友，是個窮小子，但媽媽喜歡爸爸，喜歡爸爸很自由派，可以讓她出去打麻將、唱歌，就算唱晚了爸爸也不會多念，頂多就拎著我們三個小孩去吃排骨飯。媽媽一直很得意，爸爸不但支持媽媽去唱歌，還會帶她去歌廳聽歌星唱歌，媽媽的歌聲在那時應該特別曼妙悅耳。

但爸爸走太早，三個小孩都還高中、大學的時候就走了，身後除了一棟房子甚麼也沒留。那時媽媽，馬上重回中醫診所作護士、每天早班晚班跟著輪，沒有時間多想，只想著怎麼付我們三個的學費、補習費，作得累了，還在醫院病了一場。那五六年悠悠過去，應該是風暴無限的日子，但卻沒有；因為媽媽還是偶爾會去唱唱歌，好像唱了歌回來，又有快樂的力氣，隻身撐著我們三個長大...

後來，兩個哥哥相繼結婚成家生子，搬出去了，家裡空了；只剩我，一個禮拜在家吃不到幾餐飯，她的時間忽然多很多，常常聽到她在電話裡跟人家約唱歌，還鼓勵很多不開心的婆婆媽媽去唱歌，她的論點是：幹嘛為小孩操心，自己過自己的生活，開開心心去唱歌多好...

只是，上禮拜一晚上十點多回到家，媽媽竟然還沒睡，電視新聞反覆播報著鳳飛飛因癌逝世的消息，媽媽腫著眼、啞著聲說，鳳飛飛死了...口氣委屈地像個小女孩，像忽然失去了一個好久好親密的朋友，令人心疼。

媽媽去唱歌，一定唱了很多很多鳳飛飛的歌，從她跟著外公到台灣、度過孤單的青春、度過胼手胝足的婚姻、度過喪夫喪天之慟、度過三個小孩嗷嗷待哺的辛勞...這一路陪伴她走過的，不可能是偏頗的父親、不可能是早逝的丈夫、不可能是各自分飛的孩子...而是鳳飛飛永遠明朗堅定的笑容、一字一句溫暖又有盼望的歌聲，輕輕撫慰著媽媽的難過、釋放著生活的壓力、鼓勵著女人心中的堅強。

那幾天夜裡，在媽媽睡去後，我反覆聽著鳳飛飛。從小到大，我從沒仔細聽過她的歌，甚至有時還覺得老派，但是當一首首掌聲響起、一顆紅豆、月朦朧鳥朦朧、追夢人、雁兒在林梢...播放著，我訝異著這一首首歌曲累積而來的厚度。這些歌彷彿融入了歲月，已成為這時代理所當然的背景音樂，或溫馨或傷感或緬懷或快樂，在時空中靜靜流淌，悄悄地滋潤著每個生命，這些生命，是我們的媽媽、是路上扛菜的婦人、是早餐店的阿姨、是公車上坐在旁邊打盹的阿嬤...

我們無法顧及每個媽媽，但鳳飛飛可以顧；我們無法過足的幸福，但鳳飛飛可以給...鳳飛飛應該要一直在的，沒有了她，這些媽媽們，該怎麼唱出心中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