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哥讀小四的女兒，有天去家附近水餃店，點了一顆粽子、外加13顆水餃。掛著紅圍裙的男老闆高高壯壯、嗓門宏亮，看著眼前這個不高不胖身材勻稱的小女孩，不准她點13顆，最多只能點10顆，說這樣會吃不完；我姪女站在店裡面，堅決而認真的直接迎戰巨人一樣的老闆，以近乎翻臉的語氣保證：我吃得完！ 有其女必有其父，我想到我哥。

小學的時候，街口有家小戲院，戲院門口有幾攤小攤子，有一攤專門賣水餃，白晃晃日光燈管照耀著鐵皮手推車，鐵皮就成了一張現成的料理台，上面堆滿麵粉、麵糰，一切現揉、現擀、現包、現煮，他們的水餃有一種外省味，現在吃不太到，外皮有紮實麵粉勁，咬開時香濃肉汁中有股解膩的薑味；老闆有三個，一眼看來就是打過仗渡海來台的老兵，他們一年四季穿著綠色軍用汗衫、脖子上掛著毛巾、三人各司其職，一點也不含糊。

最高最壯的那個像鄉野版的郝柏村，兩道眉毛英氣凜凜，他負責擀餃子皮，他總是端著一團散發老麵香的麵糰，手勁十足地把麵糰揉得跟姑娘肌膚一樣細嫩光滑，然後把麵糰一一支解成條狀、而後小球狀，而後渾厚的掌心在小麵球上一按，變成一片片略扁平的麵片，接著使出一根渾圓細長的小麵棍，壓著小麵片咕嚕咕嚕繞一圈，就成了一張張Q嫩餃子皮。

中間的阿伯像嚴肅的副官，很少抬頭，總是埋頭包餡、下水餃、顧鍋子，大約十秒可以捏一個，每個捏出的餃子都有一種不規則的樸實手感，封口紮實、彎折處圓潤；包好的餃子就扔在木頭架上，等到一排木頭架堆滿了圓滾滾的餃子，就整堆丟進後面大鍋煮；副官煮出來的餃子絕不會餃皮虛軟、內餡亂跑，一粒粒的外皮彈Q，一口咬下去還來不及品味麵香，當中的肉汁就已經滿溢口中。第三個老闆就像士官長旁邊的事務官，精瘦矮壯，靈巧通達，穿梭在幾張小桌中間招呼客人、收錢和舀酸辣湯，三個人裡面，他最開心、最親切、會跟客人聊天，不會有隨時被叫去訓話的緊張感...

我會對這家餃子攤記憶這麼深刻，實在是拜我兩個哥哥所賜，他們從進入青春期開始，就一步步膨脹成大胖與中胖，兩人加在一起沒有兩百也有一百公斤。只要他們兩人一靠近這家攤子，很像日本電視冠軍大胃王一走到人家店裡引起的風暴，我的印象裡，就連身經百戰的三個老闆，都呈現一種快要手軟的兵荒馬亂，就是那時候，我夾在兩個哥哥中間，只能呆呆盯著大量餃子的製作過程...來打發漫長的等待...

是這樣的，當我兩個哥哥一靠近水餃攤，豪氣干雲地一坐下，活力充沛的事務官老闆馬上咧開嘴笑，以濃濃鄉音大聲吆喝著，今天要60顆、還是70顆？他這一聲吆喝，很像傳令兵發佈空襲警報，士官長跟副官會在聽到指令的瞬間抬起頭來，他們一看到這對大胖中胖兄弟，會同時輕輕地微笑起來，眼神閃過幾許溫柔，應該是得意這龐然的成績，咱家水餃也功不可沒吧！但這時刻往往一閃即過，因為他們馬上要進入備戰狀態，手上揉皮、擀皮、包餡、下鍋煮都得瞬間加速，連臉上微滲的汗都沒空擦拭，才能應付這兩個胖兄弟的大食量，他們兩個70顆，我爸我媽加我好歹25顆，別桌...？誰顧得了這麼多...

而這一番大動干戈，搖撼整個攤子的70粒餃子，在我兩個哥哥的TURBO快嘴大胃下，有如秋風掃落葉，不一會就盤底見光光；人家費力費工費神一顆顆包出來的餃子，三兩下就給他們囫圇吞了餃，瞬間化作嗝出來、混著濃濃餃子味與蒜頭味的幾股臭氣。直到現在，那個在白色燈管下，因著兩個小胖子蒞臨，促動三個老闆合力演出，擀麵棍飛舞、鍋爐沸騰、無數個白胖餃子跳躍的畫面，像一場驚動味覺與慾望的盛宴，深深烙印在我腦海；此時此刻，我甚至確定，如果在街上看到這三個老闆，我絕對可以一眼就認出，但當然，機會已經微乎其微，往昔鐘愛的餃子攤也跟一顆顆餃子一樣，瞬間即逝，稍不留意就人去樓空終場散了。

天下沒有不散的餃子宴，但我家的人似乎卻一直保持著對餃子的癡迷，或偏執；不說別的，我自己就是餃子愛好者，平日最恨跟小鳥胃的女生出去點水餃，當老闆大聲問：水餃幾粒？小鳥胃女生通常嬌滴滴地點5粒，我都很不好意思地講10粒，足足是人家一倍不說，但其實我真正想點的是12粒才夠飽；媽媽每次煮水餃，我都說12粒，可每次吃了十分鐘後，才發現怎麼盤裡還有12粒，我問媽媽，她都含糊其詞，說誰算得清楚，沒差那幾粒啦...然後我默默地也吃光光...

找到源頭了，從10粒到12粒、從12粒到18粒，再從18粒到20粒、30粒...就再也不是難事了。想想那一顆顆餃子，輕沾著麻油、醬油、醋，再加上與各式蒜味辣椒、豆瓣辣椒、生辣椒帶來的味覺變化，偶爾配個道地韓式泡菜也不賴；一粒一粒，清爽毫不油膩的滿足感...啊，老闆，水餃12粒！

(下面照片是我這次去大阪偶遇的一家極美味的餃子，其實在日本就是薄皮酥脆的煎餃，吃完盤底竟然乍現這組文字，應該是人生...吃餃子...福氣...之類的，管他，就是這意思啦，也是我的心情...得天下餃子而吃之，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