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盛夏8月最後一天,熾燙的火傘高張,濕熱的空氣彌漫。凌晨,緊急奔赴半山的醫院。香港,這讓我永遠不想再去的傷心地……。
他的喉結被磨出的暗紅刻痕清晰,不再有輔助呼吸管繞壓其上了。他的手掌猶溫軟,手肘彎曲處,因抽血驗血血管太細難尋而扎針無數,泛著青紫,手臂下的白色被單浸透了一大塊血跡。不忍想起,尚未老去的他就這樣走出我們共有的29年歲月,沒有多說什麼。
臨去前兩天,他神志尚清醒,長女悅誠從鳳凰城來電話,他接聽,連說兩聲:「你好嗎?」那是最後對女兒說的話。傍晚,他喝過半碗粥水,一會兒,腫瘤科醫師帶著幾個實習醫生來,當面直接說他出不了院,回不了美國,大聲宣判他的死刑。好殘忍!他都聽到了。
這夜,他幾次主動拔掉管線,我阻止他。護士把他的手用細索綁在床欄邊。他留著那口氣息,為了等女兒。次日下午六時,悅誠搭機趕到,只是望著心跳呼吸減緩、似已無知覺的爸爸,默默無語。
我茫然呆坐數日,沒有眼淚。一周後,小女立恬24歲生日,怕我傷心,總想把氣氛弄得若無其事,去一家有名的上海餐館點了好菜說是慶生。可是誰不知道,少了一個人是怎樣的滋味。
小女陪我返美兩周又回港。面對空蕩蕩的屋子,確知一切都改變了。上班的空檔常想飲泣,咬牙忍住了。獨自開車歸途,沒人聽見,放聲痛哭。室外晴雨與我無關,夏日漸近尾聲,我的心常常冰冷在谷底。
那段日子,許多熱心好友千方百計的協助我、陪伴我,送好吃的、邀我參加活動。為減輕睹物思人的孤寂無依,阿波要我與她同住長達半年。遠在外地工作的兩個女兒也善解人意,常打電話,並免除我的經濟壓力。而情感上對他不捨與未盡心照顧他的自責,還有即將獨行餘年的悵惘自憐,始終如影隨形。
明知悲傷無益,提醒自己要改過,但不爭氣的我,仍然以淚洗面,脆弱得難以自拔。
以為要寫下點滴回憶,才能安心放下。在他離去半年內,無心下筆也不敢回顧。後來連寫五首懷念詩,每修改復閱一次皆黯然垂淚。那篇「走過」恰巧在結婚30周年那天登於世界日報副刊,冥冥中,好像老天爺知道這特別的一天對我的意義。
一位同病相憐遭逢折翼傷痛者寫的:該是可靜下心來,投入個人存在生命的追求與價值的時候!你獨自存在的價值,由你的付出與奉獻而顯現,活出自己是你的功課,不因任何人的離去而消失。這話頓時打醒我沉淪哀慟的頹廢,從此不再自憐形孤影單,浪費每一天;我寫詩、畫畫、練書法,看雲、看書、看花,盡情品嘗親情友情的甘美,享受現有的一切。
撥開心靈的迷障,看見遼闊的世界仍舊美好,生命誠可貴,我無畏安然的仰望屬於我的天空,依然變幻亮麗!
*
*那首詩「走過」在此
https://blog.udn.com/mmty1223/2448306
*
附記
寫這篇時,淚水無已時。每讀一次,一樣氾濫。不
過,不必為我擔心,我每天還是可以開懷的笑我的
笑,盡情的哭我的哭。就是這樣純任自然的;生命
不也是如此自然來去嗎?
原先我寫了一千五百字,編輯要我刪至一千二百字
左右。刪好寄去,老編又裁去一段,可能他認爲那
樣的思想太不健康了,但那是我曾經有過的真實感
受,未經歷的人絕不會明白的。
裁去的便是以下這段:
那個一生中最酷寒的夏天駐足了好久好久,在最難過的時刻,我瞭解那份錐心刺骨的深沉悲慼與綿綿長恨永憾,我懂得經濟學者劉大中病逝後其妻為何痛不欲生而與之偕亡,那不能比翼並生的撕裂劇創,是無法承受的痛心疾首!真的以為春天已遠去,再沒有什麽能喚回一潭死水的柔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