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之君子者也。

蓮香自陰州的白湖瀰散開來，隨著夏日微微熱風拂過人的衣襟袍子，拂過柳綠的青草，拂過開於石子路上的品紅野花，喚醒了躲藏於洞穴內的蟲蟻。

小暑過後，是白蓮盛開的季節，每年的今日便是一年一度的白蓮節，陰州的大大小小定會聚於位於京兆府北方不遠處的郊區，參與著夏日的白蓮盛宴。

白湖是一池呈月牙狀的湖泊，上頭開滿了素雅清傲的蓮，遠遠望去似荼白色，閃著略略的銀光。此地較陰州他處涼上許多，貴族們亦常至此避暑消體熱，順道賞賞綻得燦爛的馨香之蓮。

路邊農田生有幾株粉色的蓮，同是綻放，可粉蓮於陰州人而言不足為奇，大夥兒都賞愛那白湖的萬頃白蓮挺立，顯得高貴清幽，宛若白衣仙子落入凡塵。

孤傲的白蓮獨獨於清晨與黃昏之時盛開，若欲與白蓮相逢，還得靠緣分了。

黃昏之際，人潮熙熙攘攘，刑部尚書府一行人乘著奢華畫舫，於白湖上遊湖賞蓮，身為當朝國后的符湘亦至，府中大小賞著花，邊閒話家常，道著家中瑣碎之事。

朝雕花窗欞望去，湖邊有不少文人墨客正以筆墨繪著丹青，有的則是賣藝唱著樂曲，小調兒咿咿呀呀，好不熱鬧。

符素手中握著一朵蓮篷，以手指摳著洞洞兒裡的蓮子，望著她的親姊姊，道：「姊姊要吃顆蓮子嗎？退活呢。」

國后符湘身著鵝黃色錦衣華服，梳了個高高的髮髻，髻上簪了閃耀的珠釵花鈿，是一身的雍容華貴，可神色卻是細細淡淡，瞧不出是喜是憂，兩眼無神地凝視著湖上一株已垂的白蓮，有些漫不經心。

「湘姊姊，妳恍神啦。」見符湘未有回應，符素在她的耳邊喊。

「啊。」符湘讓妹妹的喊聲給喊回了神，愣愣地應了聲，彷若讓道士招回的遊魂般。

「嗯，這幾顆蓮子給妳，吃了退活，解暑熱。」符素將蓮子放於符湘那纖細的掌心上。

符湘接住，一雙漂亮的眼打量著尚未剝去絳色蓮衣和未用銀針捅去嫩綠苦芯的蓮子。若於宮中，她定要教訓著不懂事的宮女，可如今她的神色卻是平靜，只是盯著幾顆略帶紅的蓮子看，看得是眼裡生了水，腹裡是滿滿訴不出的苦與怨。

她，不快樂。她，已有多久不是自己了？

她是當朝國后，不是自己，從來就不是。

將蓮子送入口中，以齒輕嚼了嚼，半途咬上了蓮芯，透出了一絲絲的苦味，沁著敏感的舌尖。眉頭略略一蹙，她仍是將苦澀的蓮子給吞下，吞得認命，吞得毫無怨言。

再苦，也沒她的心來得苦。

貼心的符素替符湘斟了杯才沖上的蓮花茶，是才折下的蓮瓣，軟嫩無比，澆上熱水隨即溢出一股清香。

「姊姊，喝茶吧。」她將灑藍釉的瓷杯遞給了符湘，隨後挪了張木椅坐下，手裡玩弄著才折下的蓮枝，撥弄著那一層層的花瓣，神情宛若個長不大的孩子。

望著夕陽暮色，視線幾分迷離，符湘瞇眼，眸心卻因夕陽的照射而閃著金黃餘光，看上去有些像淚。她轉轉手中的瓷杯，望著那一圈的青金藍，杯內施了白釉，使得外層的藍釉彷如透著飄飄的雪花，似入夜般，孤鳥幾分悲戚。

她輕啜了口蓮花茶，嘴裡感到無滋無味，嚐來提不起半點的勁。

撩弄著蓮蕊的符素察覺到了姊姊的異樣，關心地問：「姊姊，妳身子不適嗎？要不咱們上岸去，找個郎中瞧瞧。」

「呃，」符湘愣了愣，將眼一臉，硬是扯出一抹僵僵的笑：「哪裡的事，沒有呢，見到素素，姊姊異常開心，身子的病痛早痊癒了。」

「是嗎？那就好。」符素的眉心一緊，有些懷疑，甚至是覺得姊姊心裡有事。

心咚的一聲，符素猛地站起，朝巨大的木雕花窗望去，發著小脾氣。「蛛童哥哥說要來，都什麼時候了，竟還未到，真不讓人省心，我可要臭罵他一頓了。」

「沒事的。」符湘抓住符素的手，安撫著躁動的她。「哥哥等會兒就到，妳別急，像個小皮猴似的，都多大的姑娘了，要嫁人了。」

她想，妹子都二十了，是該找個好人家嫁了。

「我仍不急呢！」符素道。

一張嬌俏的臉蛋朝窗外探了又探，符素擰擰鼻，隨後臉一癟，朝符湘說：「那我差侍人備上蓮花膳了，等會兒爹爹回來，哥哥到了，咱們就可開動了。」

「嗯。」符湘微微頷首，沒有拒絕，一切都讓妹子做主。

在後宮拿主意慣了，如今歸家探親的她什麼也不想做，一顆心僅繫於自己的心事上，沒人能明白。

符素上船尾和侍人們打點著晚膳，符湘則端莊地站起，踏著一雙月白色繡上雲紋的雲頭履，悠悠地走至窗邊，遙望著白湖上的一片景緻。

夕陽餘暉，金黃染染，那抹暗金色將她映得幾分孤寂，幽幽懨懨，如曲哽於心口的歌，怎麼也唱不出那苦澀，只能堵著，還是堵著。

微瞇的雙眼一睜，長長的眼睫一眨，驀然間，眾裡尋他千百度，她尋到了那艘小小的露天畫舫，瞧見了船上的兩人，心頭如讓刺給扎著，痛了又痛，血一滴滴的流淌。

是一雙她不願正視與面對的璧人，他倆對視而坐，輕笑著，之間擺了張小小的矮木案，上頭擱的該是白蓮節的水上私房菜，是荷風涼麵，吃了幾分爽口。

揚舟與瓔珞租了艘露天畫舫，嬌小的，不奢華，不張狂，可容納他倆和一名擺渡的船夫。兩人向於水上烹著私房小食的人家要了套簡易的蓮花餐，嚐著鮮，邊賞著湖邊的清香白蓮，幾分悠然清閒。

另艘小船上的人家提了壺燒燙的蓮花茶給揚舟，揚舟有禮地謝過，隨後替瓔珞斟了杯冒著熱熱白煙的茶水。

「舟哥，別忙，咱們吃吧。」瓔珞握起竹筷，雙唇一抿地笑笑，嬌柔地望向揚舟，那笑靨甜甜的，讓人看了心都醉了，亦碎了。

「嗯，慢慢吃，當心別噎著。」揚舟笑，笑得柔情，笑得迷人。

祕色瓷花口盤施了柔和剔透的淺綠釉色，彷若是薄薄初生的蓮葉，上頭擺了一團捲起的涼麵佐特調醬汁，添有蓮藕絲、蘿蔔、黃瓜，口味清爽，正適合炎炎夏日，食了腸胃不堵，亦幫助消化，一旁還附有白蓮製上的水晶糕，裹著一層糖精，光色照下，晶瑩地閃耀著微芒。

揚舟夾了塊盤裡切成長條狀的黃瓜，夾至瓔珞的嘴邊，以命令的口吻道：「嘴張開，將黃瓜吃了，吃了才會長肉肉，才會壯呢。」

瓔珞可沒如此聽話，一眼便瞧出夫君的把戲，她朝揚舟擰擰鼻，好笑地說：「舟哥不許挑食，自己吃，要不我不理你了，讓你喝西北風去。」

眼看自己的小心計讓妻子給拆穿了，揚舟笑笑，一口便將黃瓜給吞入肚內，隨後朝瓔珞擠出一抹只屬於她的溫柔笑靨。

在符湘的雙眼看來，那是相知相惜，是相濡以沫，是種無法割捨的情感。

她的心好疼，她問自己，揚舟他，幸福嗎？

猛地，一道如風的聲響鑽進她的耳底，震顫間，她的心狠狠地一抖。

「湘兒。」是那熟悉既陌生的柔柔聲調，可她聽了卻有些害怕。

符湘轉過身，指尖一顫，細細地抽彈著，雙眼看向前方的那身素白與凌厲。

「大哥。」她喚，是蛛童，是她的大哥，是她再也不想瞧見之人。

在他面前，她有著許多的不自在，毛孔是綻開的，驚恐的，汗毛瞬間豎立，冷得她直打著哆嗦，多想添上幾件外袍，得以取暖。

可如今是炎炎夏日，熱得很。

這時，符素自船後跑了出，一臉興奮地道：「蛛童哥哥，你來啦！」她探了探頭，正尋著另一抹身影。下一秒，那抹寄盼的影子隨即出現於她的眼簾中。

瞟了牧奴一眼，確認他確實在此，符素的心裡一甜，將視線收回，甜甜地笑道：「晚膳就要備好了，大夥兒坐吧，爹爹上其他官人的船上用膳去了，我們兄妹們就一起吧，你也一起啊，牧奴。」她望了牧奴一眼，希望他能留下。

牧奴瞧見符素那雙水靈的眸子正盯著他看，於是趕緊將雙眼垂下，就怕失禮了。

「牧奴，你坐吧，同咱們一起吃，一家人呢。」蛛童那雙細長的眼睨向不愛說話的牧奴，示意讓他到他的身旁坐下。

牧奴心想，誰和你是一家人，可卻是依照著蛛童的指示去做。

是琥珀闐奴隸，符湘瞧見了，瞧見了那一身卑微的琥珀色，心口堵了堵。

不出半晌，一個個的侍人將蓮花膳擺上長長的食案，只見是一桌道地的白蓮膳，有湯盅、時令蔬菜、藕粉涼麵、水晶糕點，每人一套，全是以蓮燒製而成的，湯盅內還擺了朵才折下的小睡蓮，下方是滾燙的排骨清湯，蓮碰上熱燙的水，蓮瓣便快速地蜷縮起，隨即如隻懼怕的小動物般，躲於湯底，軟了去，不願出來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