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作大匠府上的槐樹已開花，乳白色的小花兒生得一串串，經夏日的暖風一吹，花兒瓣瓣地散落，將青石板磚映得宛如冬日裡月娘的清輝般，華光一片。

老人常言，槐樹葉密蔭濃，是吉祥的徵兆，密國官人的府中定會栽上槐樹。

花院的正中心以泥磚和石子砌了一池極大的水塘，水塘裡栽有幾株夏日才盛開的荷，這荷有別於普通的荷蓮，是自密國西部的農州移植來的「夜舒荷」。

夜舒荷一朵朵的千姿百態，大得如蓋般，高將近一丈，荷葉在白天裡捲起，夜晚才舒展開，一根莖開四朵荷，可說是珍品，一般百姓家難以見著。

香甜的槐花香與淡淡的夜舒荷香，讓夏至的暖風輕送至後院的每個角落，拂過雕著芍藥的窗欞，飄入了主屋，湊過府第主人的鼻尖，輕嗅一口，使人的心都軟了。

今日難得，將近午時，將作大匠府上的男女主人仍尚未出府，而是懶洋洋地倚於換上夏季床褥的榻上。

揚舟裸著上半身，趴於蠶絲褥上，一張陽剛的臉枕著盒般大小的軟墊枕，閉著疲憊的眼，讓瓔珞替他揉揉正抽疼著的腰。

他的腰傷了，隱隱作痛著。

瓔珞的手勁輕輕，沒太多的力氣，有些揉不動那精悍且結實的肌肉，可卻仍是努力不懈，有多少力便施多少力，要不可沒人疼惜她的舟哥了。

腰肌勞損雖沒明顯的外傷，是由於長期的疲勞累積和急性扭傷所造成，但不治療調養，長期下來可會傷了筋絡，頻繁地感到痠疼不適。

「舟哥，這手勁行嗎？還是得大力些？」瓔珞問，就怕自己的手勁無法讓揚舟的痠疼得到適當的舒緩。

揚舟懶懶地道：「瓔珞，別勉強，我上跌打藥舖就好。」妻子的手勁於他而言就是搔著癢癢，沒起太大的作用，可怎麼說都是瓔珞的心意。

指尖捏著那有著流利線條的腰肢，瓔珞嘟著一張小臉，道：「中樞三省也真無情，讓舟哥監督大寺的興建，可卻對奴隸和工匠們不聞不問，好歹每個月也給你們派個郎中看看身子，還是補些物資，要不還用活嘛！」她難得抱怨，就看不慣中樞的雞腸小肚、中飽私囊，吃得自己的肚子生了一圈肥油。

「唉。」揚舟嘆氣。「自大寺興建起，三省與國君便不打算撥太多的銀兩在建地的人力和物資上，要不需要花費如此長的時間來興建大寺嗎？」

都五年了，大寺有著極好的建材與建料，可興建的這五年來嚴重得缺乏人力，如今有了人力，卻是少了物資與糧餉，可真不讓人省心。

密國國君與三省中樞官人不將胥靡奴隸們當人看待，缺糧缺食許是對亡國奴最大的處罰與懲戒，可這苦也苦到了揚舟這將作監的長官，他總不能眼睜睜地瞧著五千人挨餓，半句話也不吭。這些日子，他的一顆心緊緊地繫於解決奴隸糧食的問題上，連夜裡發夢都是那一個個來自琥珀闐的胥靡奴隸，可上頭遲遲不添補資源，他一名將作監官人，仍是無能為力。

瓔珞聽得眉頭一蹙，手不敢停，仍是揉按著那硬硬的肌肉，道：「要不和刑部的蛛童商量，好歹他是刑部的員外郎，父親還是刑部尚書，管理奴隸也有他們的份。」她忽地想到了什麼，又道：「國后還是他的妹妹，他許會有辦法的，興建大寺可是全密國的事。」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信奉鸞鳥大神，大夥兒都該出點力才是，怎能全扔給舟哥呢。

揚舟慵懶地笑笑，笑得如隻躺於軟軟窩裡的黝黑大貓。「蛛童啊，算了吧，他養孌童沒時間呢。」這事他只對瓔珞說，在外不曾提及。

「呃。」瓔珞愣愣，微微地頷頷下顎，兩瓣嫩嫩的唇蠕動。「他真養男人啊，看來朴子所言並不假！」男人愛男人，可不尋常。

「嗯，不說他了。」揚舟忽地睜開雙眼，身子一轉地坐起，握住瓔珞的腰，溫柔地問：「近日香水行的生意可好？」他伸手，替瓔珞撥撥那垂散的青絲。

瓔珞抿唇一笑，伸手撫撫揚舟那剛毅的臉頰。「就是老樣子，官人們總較量著，打打鬧鬧，可我啊，想研發新的玩意，要不可真沒趣。」她的小嘴一噘，讓揚舟看得好是愛憐。

「妳的小腦袋又想到什麼新奇的玩意？」揚舟以拇指輕揉著瓔珞的眼尾，看得真，嘴角扯著柔情的笑靨。

忽地，瓔珞將揚舟的手輕扯下，興奮地道：「你等我，舟哥。」她拎著紗裙，踩著赤足，小碎步地奔至壁前的木櫃，拉開小抽屜，取出一張摺上的紙，隨後像隻鳥兒般，雀躍地奔回榻上。

她隨意地拎起紗裙一坐，露出雪白的小腿，一臉得意，將摺好的紙給掀開，睜眼道：「你瞧，這是我前些日子畫的，是竹葉和鹽包成小錦囊的樣子。」她將圖紙遞給了揚舟，揚舟接過。

仔細凝望，揚舟輕聲地笑笑，抬眼看著如孩子般興奮的妻子。「這是新洗料？」

瓔珞點頭。「是啊，用竹葉將鹽包起，像個小錦囊般扔在香湯裡，若解開葉瓣將鹽用來搓洗肌膚，可養顏美容呢。」她指著圖紙上的筆墨勾勒，又道：「若不解開，鹽也會在香湯內慢慢化開，可去除肌膚上多餘的油質和污漬。」

揚舟伸手揉揉瓔珞的髮梢，笑道：「虧妳想得出。」他的妻子可聰慧了，一個小腦袋裡裝著滿滿的鬼主意。

瓔珞愛嬌地笑，笑得兩個小酒窩擠了出，纖纖的十指摟住揚舟的腰。「大哥在南方的鹽州當刺史，那裡產鹽，我得多加利用，要不可惜了。」她打起了兄長的主意，自他那兒取鹽可便宜許多，不如京兆府這般昂貴。

「哦，妳的腦袋可轉得真快，不當三省長官太可惜了。」揚舟輕捏捏瓔珞的臉頰，說著玩笑話。

「討厭！」瓔珞擰鼻，輕拍拍那隻粗壯的手臂。「女人當什麼官呀，讓人笑話的！」密國裡，可沒女人當官。

「對了。」她像是想到什麼，握住揚舟的手。「舟哥若得閒了，和我一同上南郊的豬婆龍廟吧，我想去祈求香水行的生意興隆，也祈求夏日能降足夠的雨水，對密國的百姓們都好啊。」

夏日乾旱可會亡了許多的莊稼，更何況是需要大量之水的香水行。

豕為水，水是生命的泉源，更可求子，陰州人將洗沐當成人生的一大樂事，而豬婆龍為水神，瓔珞定期都會上南郊的豬婆龍廟祭拜，祈求今年夏季雨水充沛，千萬別碰上荒年，定要保佑密國大大小小都能平安。

「嗯，哪日建地放了假，我和妳一起去。」揚舟笑笑，答應她。

「舟哥真好。」瓔珞調皮地朝揚舟的頰上吻了一記，隨後垂下帶著嬌羞之意的雙眼。

揚舟只是嘴角一揚，輕笑著，看著那個嬌媚的妻子。這小女人，近日是越來越主動了，可真不害臊。

「對了！」這時，本垂著臉的瓔珞忽地抬起臉來，略略匆忙地道：「巷裡的藥婆給了我一本冊子，上頭記錄著通經舒絡的藥材和藥膳，我去給舟哥找找，給你備上藥材。」她急著爬下床，連木屐也不踩，朝著窗欞旁的箱櫃翻去。

見著那忙碌著的小小身影，揚舟下了床，將袍子給穿上，隨後踩上鞋，走至瓔珞的身後。只見幾本書籍落至石板磚上，他好意地彎腰一撿，順手翻了翻，才發現書內畫了些驚為天人的圖，亦配有字字珠璣的詳細解說。

閱讀幾頁，他笑了，可卻沒敢笑出聲。

「找著了！」瓔珞感到興奮地捏緊手上的冊子，快速地轉過身，可在見著揚舟手上的那本書籍後，她嚇得兩隻腳丫子朝後退了幾步，一張臉泛起了如紅霞的暈染。

「呵。」揚舟邪氣地一笑，瞟起雙眼，看向一臉驚慌失措的瓔珞。

「珞兒也看這東西啊，我還不曉得呢。」他故意說道，想戲弄戲弄瓔珞，她那臉紅的模樣煞是可愛。

「我……」瓔珞感到無地自容，說不出話來，雙眼緊閉，臉頰嫣紅得不成樣。

翻了翻畫得精細且詳細的冊子，揚舟臉上的肌肉線條一鬆，穩健的雙腿跨出一步，將臉紅得如胭脂般的瓔珞摟入懷裡，問道：「今日用哪招好？妳瞧瞧。」他調笑地說著，要她看。

瓔珞全身發著熱，睜開了雙眼，看著書籍上那令人害臊的姿勢，支支吾吾地道：「這、這招挺好的……上頭寫說能……趕緊懷上孩子……」這冊書籍她已背得滾瓜爛熟，銘記於心。

「哦？」揚舟好奇地笑笑，隨後抿唇，將瓔珞轉向自己，神情轉為嚴肅。「珞兒，別這麼逼自己。」他知曉瓔珞的心事。

「我……」瓔珞難以自處地將臉一垂，不敢正眼瞧向揚舟的那雙眸子，就怕自己在他的面前哭了出聲。

「珞兒，若我們的歡愉是為了要孩子，那壓力太大了。」揚舟慎重地說，他不要瓔珞揹負著為揚氏延續香火的壓力，孩子的事得順其自然。

他鬆手，彎腰拾起另一冊書籍，是市上有名的育嬰寶典《廣嗣寶集》，他想，瓔珞是想孩子想瘋了，看得他極是心疼。

瓔珞看著揚舟拾起的書冊，望著那筆墨所書寫的「嗣」字，心好似讓利刃削下幾塊肉，正沁著一滴滴的血。

都夏至了，再半年，她的舟哥可能就要成為別人的舟哥，不再屬於她了。

她不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