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省六部，九寺五監，四監百司，都有著一個共同的敵人。

「刑部都官司員外郎蛛童大人到──」是一道銳利的長喊聲，總於洗沐例假之際出現於瓔珞的香水行，喊得異常大聲，就怕人聽不見。

方得以喘口氣、啜口清茶的瓔珞連忙站起身，拎著手絹，朝香水行的門庭步去，鵝黃色的雲頭履一踏一踏，蓬鬆的水藍色長裙刷過冰涼的地面。

她掀起以銀絲掐繡著瓔珞二字的青色大布簾，瞧見是刑部的員外郎蛛童大人下了轎，她強扯出一抹笑，微微地欠身，道：「蛛童大人光臨，可是瓔珞的榮幸。」

這官人可難伺候，得當心了，瓔珞告誡自己。

只見身著月白盤領長袍衫，頭戴軟腳烏紗帽，腳穿烏皮靴的蛛童傾身出了那頂繡有魚腥草的搶眼大轎。瓔珞仔細看著，在眼神一眨欲收間，瞧見了轎內走出了一人。眼睫再眨，蛛童已從容地步至她的跟前。

「喲，瓔珞娘子可是愈發嬌柔，呵。」兩瓣薄薄略紅潤的唇開闔，話語說得淡薄寒冷，總帶著一絲的戲謔味。

習慣地玩弄著繫於銀白色革帶下的鞶囊，搓弄著囊裡的印鑑，蛛童抬眼看向站於瓔珞身後、方自大青布後頭走出的揚舟，調笑地道：「怕將作大匠是全陰州最香的男人吧？」他笑，嘴角一扯，雙眼略瞇，又道：「人家娘子可是香水行的瓔珞，能不香嗎？」

瓔珞未說話，心知蛛童就這個性格，揚舟雖心知肚明，可卻不能當啞子讓人笑話。他身子一挺，自瓔珞的背後挺拔地站出，擋於她的身前。

他笑，笑得淡淡，可那臉部線條仍是凌厲與嚴肅。

「揚舟不知自己能讓蛛童大人欣羨，可真是折煞了這條小命，呵。」不需作揖，不需哈腰，兩人官職不分上下，沒有卑不卑微、高不高貴。

眼尾輕瞥自己的夫君，瓔珞笑在心裡，心想她的舟哥就是如此，在外頭總繃著一張臉，讓人瞧了害怕，昨日戲弄她的那個模樣跑哪兒去啦？

她笑，心裡笑得甜。

瓔珞以手絹掩掩嘴，在雙眼抬起的瞬間，她注意到了站於蛛童身後的侍僕，那人不是往常隨行的侍從和小廝，那髮色似淡了些，有些褐，垂著臉，就是看不清。

「本員外郎可是包了你們香水行的一間浴池。」蛛童說得涼涼，眸心對上瓔珞那張素雅可略顯嬌媚的臉。

感受到投射來的目光，瓔珞趕緊將視線轉回，柔柔有禮地道：「大人請，都備好了呢。」她轉身，領著蛛童進入香水行。

「大人要的南方澡鹽、綏州織的精細浴巾四條、塗香的蘇合香香膏都備上了。」瓔珞踩著沉穩的步伐，領著來人，悠悠細道。

她的腳步沒停，將臉一轉，那雲鬢在蛛童的眼眸前飄搖。「還有大人您喜愛的魚腥草胰子呢。」她眼略瞇地又笑了笑。

蛛童玩弄著腰旁的鞶囊，沒有半條皺紋的臉頰繃繃地一扯，似笑非笑，略長的雙眼透出一絲犀利的光芒，而他身後的侍僕仍是緊緊地跟隨著他，頭也不抬的，就像是個卑微的奴隸。

揚舟望著妻子那忙碌的身影，只見她朝沉香木拚的檯子上取來一本厚厚的冊子，纖纖的指尖快速地翻閱，隨後執起狼毫筆，朝蛛童道：「大人在這處落款吧，好確認大人是真來過，瓔珞招待不周之處，也好向咱們反應，下回得以好好改進。」

蛛童望著瓔珞在冊子上寫的一字一句，隨後淡淡一笑，悠柔地執起狼毫筆，於冊子上落了款。這是瓔珞香水行的行規，這帳才好算，才清楚呢。

這時，朴子才忙完，自燒湯房奔了出，見著是蛛童大人來了，身後竟沒跟多少人，就一個小跟班，他吃驚地睜眼，大聲囔囔道：「就大人一人！？」

一人竟包下了可容納三十多人的湯池間！太奢侈哩！

朴子的吶喊聲著實過響，香水行裡的每個人都聽清楚了。

幾雙眸子同時瞪向朴子，朴子才將嘴一抿，退至一旁，可雙眼卻不斷打量著站於蛛童身後的男人。

是昨夜裡的那個男人。

朴子想，心裡打著鼓，咚咚聲。

「並非我一人。」忽地，蛛童那犀利的話語瀰散於香水行內。

他提聲又道：「還有我的伴兒呢。」那雙色澤略為混濁的眸子瞟向朴子，隨後又看了瓔珞一眼。「怎麼？大夥兒可有意見？」

這話一出，香水行裡的官人和百姓們，全都垂下了眼，不敢多作觀望。

這蛛童大人就是奇怪，他不和其他官人一同混浴，則是獨自包攬下一間湯池，沒與誰較量之勁，可明眼人都知曉，他就是在和密國的所有官人較勁。

他孑然獨立，不和他人共淌一池渾水，嫌髒呢。

蛛童生得細長漂亮，皮膚白皙，那指頭長長的，彷若極會做事，雖他的官職不比他人高，只是刑部尚書收養的義子，可官人們不喜與他走得近，見著他總避著幾分，就怕讓那自他眼中颳出的厲風給剮了臉皮子。

蛛童有當朝國君和國后作靠山，人人都畏著他。

「大人還快請呢，茅香湯可趨吉避凶，洗了吉祥。」瓔珞比比手，臉上漾著一抹平時的笑靨，兩個小酒窩甜甜的。

蛛童閉眼喘口氣，雙手負於腰後，細細地道：「打量了一圈，這兒仍參雜著不知血脈出自何處的百姓，」嘴角微微一揚，細長的雙眼一挑，又道：「混浴可真怕髒了身子，官人們竟不怕，呵。」

他所言之話意有所指，全場的官人和百姓都聽明白了，他這是侮辱，是瞧不起，是笑話。他奶奶的，就仗自己的妹子是當今的國后娘娘，就愛逞嘴賤！

瓔珞仍是淡淡一笑。「百姓亦是人，和官人花同樣的銀兩來此洗沐，都是瓔珞的人客，自然都在了，哪有髒不髒的道理。」她未再多說，多說無益。「瓔珞讓朴子領大人入湯池，要不茅香湯可要涼了呢。」

朴子收到命令，趕緊跟上，領著蛛童和他的侍僕一同入到可容納三十多人的浴池內。

沉默的揚舟喘了口氣，默默地走向瓔珞，低頭輕聲道：「如此辛苦，為何不待在府上就好，在這兒讓人折騰。」他有些心疼，心疼瓔珞得成日面對一群笑面虎。

瓔珞嘴角一抿，揚起淡淡的笑，握住揚舟的大掌，道：「不辛苦，我喜歡呢，不有舟哥支持我嗎？」她笑，眼裡閃爍著盈盈的光芒。

沒有香水行，她害怕；沒有孩子，是她心中最大的傷。

她總得做些什麼，以保住自己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