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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5/20 11:35:17瀏覽96|回應0|推薦1 | |
有命的萬物,仰賴心臟的律動而活。 箭,射在亮紅的靶心上,嵌於密國的心臟頂端。 密國的心臟為陰州,是京兆府,是中心點,數萬道如豹的琥珀色眸光,正朝著密國的心臟前來。 可豹子不再是豹子,而是在小丘上啃著草的月白色綿羊,是牲畜,讓人殘酷地鎖著,鏈著,獨獨能垂下卑微的面容,踩著沉重的步伐,緩緩地向前行進,沒有光芒,沒有希望。 綿羊經過了杜鵑溝,杜鵑自翠綠的花叢上散落,天候炎熱了,花不再綻放,讓那數萬的足痕踩踏於腳下,那濁濁的稀爛樣,彷若在示意著他們的未來。 紅,只有紅。腥,只有腥。 杜鵑,有毒。 打滾過的世故豹子們,身穿高貴的錦衣袍子,腳踩烏皮靴,頭戴烏紗帽,那得瑟的模樣好似豹子皮毛上的塊塊斑點,彷如在炫耀博采般,吸引著他人的注目。 豹子在笑,張牙舞爪地期待著綿羊的到來,豹子已有極長的時日未嚐上新鮮的羊肉塊;在自己的一片土地上待久了,難免感到乏了,睏了,渾身懶洋洋的。 可世故陰險的豹子們只許懶散五日,例假來臨之際,就得打起精神,開始著豹與豹之間的較量。 這場較量並非咆嘯怒吼,並非肉搏打鬥,而是洗沐,洗身子。 再得瑟的花花斑紋,總有髒的時候。 吏五日得一下休,言休息以沐浴也。 密國,如豹子的官吏拂著掐絲的窄袍袖下朝,個個頭戴軟腳烏紗帽,如鴛鴦調戲般,相互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地說著秘事,那碎聲彷若南方吃食麥穀的禾花雀,骨架小肉卻多,議論紛紛著,相約上皇宮外城樓西側的香水行沐浴。 香水行,澡堂也。 洗腳、澡手、沐頭、浴身,髒了得梳洗,得將身子洗得香淨,毛才會漂亮。 人都有貪婪之心,有著臭味,若那身騷臭讓朝中文武嗅得感到不妥,國君一個挑眉、一個睨眼便命人將其攆出朝堂,成了整個京兆府乃至陰州和密國的笑柄。 密國國君有著潔癖並非是件秘事,例假前日定為養顏的脂日,國君命侍人發放錦料布盒裝的面脂與口脂,予朝中諸位大臣,讓其塗面及身,三日後肌膚可光白如素,柔滑細嫩。 這是賞賜,是恩賜,上至三省六部中樞官員,下至州縣官吏,都須配合國家設立的假日。 時逢芒種時節,陰雨霏霏,時有大雨雷電。 骨子溢著濕悶,密國的豹子們極厭惡這個時節。得沐浴,得洗澡。 例假來臨,香水行忙得如甩於磚上的木陀螺,是正喘著氣的狗,溢著黏稠的唾涎,哈哈聲地流了一地。這形容粗俗了些,可卻不為過。 於老闆而言,是攢錢;於夥計而言,是成了狗。
木珠子算盤啪啪聲一划,瓔珞撥動著柔細的指尖,熟練地打著盤上的珠子。 「朴子,庫房的肥皂莢和肥珠子可否備上了?上等的澡豆呢?」柔軟的嗓音響起,盤上的木珠脆聲地撥動,並未停止。 「官人可挑剔了,就愛南方產的肥珠子,去汙效果好呢。」瓔珞執起香木細枝做的狼毫筆,於硯上沾沾墨,順順筆毛,朝厚厚的冊上添上幾字。 為「狗」的朴子咧著一口不齊的牙,作勢地吐吐口水,擠眼道:「奶奶哩,官人們就髒,不用肥珠子洗不淨!我呸!沒比咱這老百姓乾淨呀,妳說是不?瓔珞娘子!」 他那小小如豆的眼珠子一瞟,朝水沉案後正專注著的瓔珞看去。 女人笑,瓔珞笑,她是這間香水行的老闆,可朴子卻不是「狗」。 「讓揚舟郎君聽著可不好,你真該修修口,要不讓鸞鳥菩薩將你的嘴給啄爛。」她放下筆,雙眼抬起,一臉正色,睨向眼前那跛著一腳的瘦小漢子。 眼一垂,她笑得淡淡。「口無遮攔,那可不好,惹事呢。」 話才說完,朴子連忙地鼓起腮幫子,雙唇一嘟,伸手將嘴給摀住,一雙眼瞪得圓圓,額頭擠出了細細的皺紋,可那眼珠子仍是如豆子般小,睜也睜不大。 朴子想,他真糟糕,他的瓔珞娘子亦是官人家的女兒,他不該這麼說。 他鬆開那張鼓著的臉,仍是感到厭惡地吐了口氣。 「這裡沒人呀,妳就讓我發發牢騷,這些官人可難伺候哩。」他的頭一歪,性子不改,又開始抱怨了。「娘子妳說看看。」 朴子的雙眼神色嚴厲,眸心裡閃爍著毫無隱諱的光芒,如利刃的鋒芒般,短短的指頭指向長長水沉木案上的肥珠子。 看,那是一株才折下的枝,上頭生的葉如槐葉般細,果子黑而肥大,肉厚,裡頭的膏潤膚,浸至水中便生泡。 「這北方的肥珠子他老子的就不愛,偏偏要南方產的。」朴子一張臉氣得通紅,像隻碰了油、炸了毛的耗子。「南方的貴呀,是要咱們做賠本生意!?」 「咱們沒賠本呢,就是少賺。」瓔珞一如既往地笑,聲調柔柔。 站於長案旁的朴子一手插腰,一手執起堅實的桂花胰子,朝案上敲敲又打打,咧嘴露出兩顆發黃帶有坑洞的大門牙,道:「豬胰子還不用,偏偏要添桂花,添牡丹,他老子我一輩子也用不上!奢侈!浪費!」 瓔珞仍是笑,一笑莞爾。「人家有的是銀兩,愛怎麼用怎麼用唄。」 忽地,朴子那發癢的手不再有動靜,雙眼一斂,嘴角一揚,顯得無奈,抬眼望向雕刻著花鳥蟲魚圖騰的天花,哼哼聲。 「唉啊,我是沒錢喔,就是暗街裡的乞兒啊,要不是有瓔珞娘子……」話未說盡,抱怨聲已讓那溫婉的聲響給打斷。 「我可沒瞧不起你,是你瞧不起你自己。」手中的算盤不再撥動,狼毫不再於紙上舞動,瓔珞一臉正色地看向朴子,神色有別於話中的溫柔。 她不願瞧人作賤自己;人,都是有尊嚴的。 「下回可別這樣,我可沒把你看成乞兒。」柔嫩的雙唇開闔,她的眼睫一眨。「揚舟郎君也未曾如此看待過你。」揚舟,她的夫君,一個健壯的男人。 朴子讓瓔珞說得有些發窘,心裡彆扭,他將腰上的手一鬆,繃著的臉一轉,搔搔頭。 「唉呀,看我心直口快,真是對不住瓔珞娘子的好意。」他笑得傻愣,一雙眼瞇得如條線,看向那抹柔軟與時而透出的堅毅。 瓔珞娘子可是京兆府裡的奇葩,陰州再也沒一個女人能如她這般有能耐,整個密國亦尋不著在街上開香水行的女人,還是京兆府裡最大的一家。 「不說這些了,我還得將帳對好呢。」瓔珞的嘴角微微一扯,笑肌下擠出小小的酒窩,甜甜的,看了讓人舒心。 身子一彎,將手肘撐於擺有各式洗浴用品的長案上,朴子睜著一雙眼,看著正在撥弄著算盤的瓔珞,先是學會沉默,可隨即又耐不住寂寞,嘀咕著。 「明日官人和庶民怕是又要打架了,混浴總沒好事。」眼裡彷若有憂愁,他將嘴一癟,又道:「娘子,妳可否仍記得上回少府監大人的衣裳讓人偷了一事?」 「記得,咱們還賠了大人銀兩。」瓔珞提筆寫下上月的額外支出,正巧是這筆從天墜落的無名帳。 「哎呀,我可瞧見了!」撐於案上的手一鬆,說得正來勁,朴子雙手再次插腰,說得振振有詞。「那日可不是老張偷了少府監大人的衣裳,是太府寺卿大人讓下人偷的,寺監工事喬不攏,便使卑劣的招數,讓少府監大人光著身子丟臉喲。」 他搖搖頭,道:「嘖,真苦了那無辜讓人誣陷的肉舖老張,哎,慘喲。」 官場可真夠險惡,官人沒一個好東西。 「所以,咱們賠了。」瓔珞抬眼看向朴子,聳聳肩,只能認命。 「若咱們不賠,這事沒完沒了,鬧僵了可不好,能省事則省事,要不可苦了老張。」闔上帳冊,瓔珞走出安於壁旁的對帳桌案,及地的水藍色高裙腰大長裙滑過冰涼的石板磚,寬鬆寬鬆的,裙帶繫於胸上,紗質的裙衣順胸而下,攏得蓬鬆,走起路來婀娜多姿,異常好看。 她清點著長案上的澡豆和豬胰子,隨後取起一添有青草香的胰子,放至鼻前嗅嗅。雖她為香水行老闆,可對香料和藥材亦頗有見識。 「這味道好,洗得清爽。」瓔珞讚嘆。 「洗得清爽,娘子也得瞧瞧蛛童大人喜不喜歡。」說起此人,朴子的眉心略略一皺,雙手抱胸。 「我說刑部的人都怪,他一個都官司員外郎,竟花大筆銀兩包了間浴池,可真怪哩。」眉頭擰得緊緊,思慮片刻,朴子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他成日將臉抹得素白,那脂粉不知用了多少,咦呃!」肩狠狠地一聳,他作勢打了個大大的哆嗦,身子跳了起來。 「咦!是個娘兒!肯定是!」他喊。 「你別瞎猜,說不準人家有特殊喜好呢。」瓔珞執起另一粒胰子嗅嗅,是菊香味的,她正琢磨著,心裡有事。 「妳說那名字可不怪?蛛童、蛛童,該不是有戲蜘蛛的癖好吧?」朴子胡亂猜測,盼能有著意外的收穫。 「哎,你這壞習慣何時能改改?」瓔珞一臉沒好氣,走回對帳的案旁,順手拉開了鑲著碎石的小抽屜,自裡邊的水沉匣子裡取出幾枚銅錢。 「嗯,手來。」她喚。 「啊?」朴子怔了怔。 「讓你過來。」她再喚。 「喔。」朴子拐著腳,一跛一跛地走向瓔珞。 他伸手,瓔珞的手隨即一鬆,啪啦幾聲。 ──是好幾枚銅錢,夠買上轉角糕餅舖的一袋藕餅。 「買些餅回去給孩子們吃吧,芒種天悶,胃口不好,吃吃甜點好開胃。」瓔珞一臉溫婉,那笑靨彷若鸞鳥菩薩的化身。 看著掌上的銅錢,朴子不禁紅了眼眶,可卻又不敢擠出淚水。 「娘子,這、這多不好意思……」這些年,虧得瓔珞好心救濟一幫流竄於暗街裡的乞兒,還雇他來香水行當幫手,每月領取固定的工作金,好照顧無家可歸的大小。 「收下吧。」瓔珞拍拍朴子的手背,讓他收下。「夜深了,你趕緊去唄,要不人家舖子可要關門了,我等會兒就走。」等會兒,還沒呢,她心裡笑。 「謝謝娘子,妳有心了。」朴子連忙點頭道謝,那感恩之意可真難說出口。 「去吧。」她笑,看向屋外。心想,他也該到了。 不出所料,如雨的馬蹄聲掃過街道上的每一塊青石板磚,噠噠聲響如潮湧般,朝她的方向湧來。 是熟悉的溫度,是熟悉的節奏,一步步,一呼吸。 馬兒嘶鳴一聲,來人將韁繩一勒,踩著沉穩的步伐,身子一側,跨下了棕色的高頭大馬。 門前繡上「瓔珞」二字的青色布簾讓人給掀起,出現的是一高大壯碩的男人,身穿暗藍圓領窄袖開衩袍衫,頭繫同色巾幘,巾幘的兩腳往後垂,腰束革帶,腳踩烏皮靴,可細細端詳,那衣裳穿得不妥當,袍子襬半邊撩至革帶上,露出了月白色的寬口褲,幾分隨興。 那一身沉穩的偉岸身姿,顯示著此人出自不凡,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大匠。」朴子朝來人彎腰點頭,隨後笑笑。 「朴子我就要回哩,娘子等您呢。」他朝來人再次頷首,極是恭敬,不敢造次。 「嗯,去吧。」男人下顎一頷,嗓子低沉卻平穩,額上汗水直直落下。 「是、是。」朴子眼也不敢抬,連忙揣著手中的銅錢,離開了香水行。 他老和瓔珞娘子討價還價,可對於將作大匠揚舟,他可不敢哩。他可是將作監的最高長官,那一個呵氣都會嚇死人。 哎!還是趕緊上轉角餅舖買藕餅要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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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