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13/05/19 09:51:52瀏覽135|回應0|推薦1 | |
牧奴是聞著左手香長大的。 萬頃綠地將他包圍,他成了青草上的一團金光,宛若熠熠生輝的琥珀石。 琥珀如豹,閃耀著豹皮的黃,那抹黃顯得尊貴、高尚,可美玉不經淘洗,便是顆粗糙的頑石,隱隱地藏於石坑中,沉睡了百年、千年。 他是名放牧人,日日在琥珀闐的小丘上趕著毛色如月娘光輝的綿羊,累了便蜷縮於溢滿騷臭的羊堆裡,花開滿谷的春季以青綠綠的草皮為榻,以金黃的陽光為褥,仰望端凝著那一片碧空如洗。 青天無雲,陽光明媚,他慣於自腰袋內掏出一塊塊的羊奶酪,一口一口啃咬,酪融化於嘴裡的每一處,滋養味覺,使得身子瀰散著一股只屬於綿羊的脂肪騷味。 那是男人的體味,是不受拘束的象徵。 他自由,是頭在草皮上奔騰的野豹子,一個有著健壯體魄的男人。 他頭戴尖頂氈帽,身套茶色斜邊編織衫,腳穿帶補丁的皮靴,站於高高的小丘上,扯著喉高歌吟唱,哼著牧歌,哼給對面花谷的飛花水流聽。 那頭有著滿山滿谷的李花、桃花、櫻花,它們在春日裡一同綻放,洩漏著女兒家的心事,隨著暖暖的春風,一瓣瓣地落入波光粼粼的溪水中。 白色、粉色、嫣紅色,花瓣齊飛,嬌柔地拂過生於嶙峋岩壁上的枝木。枝木生了綠葉,青翠欲滴,有的則是光禿,看去宛若個粗獷的男人,有些狂,有些野。落花則如女人般,無骨軟綿地拂過男人那黝黑的肌膚,柔柔的,剎那間奼紫嫣紅,春意蔓延。 飛花柔情地撩逗著男人的身軀,隨即身子彷若吃醉了酒,暈了,晃了,輕輕地落入沁涼的潺潺溪水中,讓那春水將它們悄悄地帶走。 明年春日,她會再回來愛她的男人。他們,有誓言。 牧奴渾身赤裸地躺於溪水中,用那雙琥珀色的眼眸看著他的世界。 世界極大,可卻也渺小。 站於琥珀闐的山丘上遠眺遙望,彷若視野寬廣,看得很遠很遠,可出了豹子的小丘,視野彷若小了,小至令人心頭顫顫,陌生頓時湧上。 人的一雙眼,永遠也無法看透全世界,得用心去感受,用耳去聆聽,是去猜忌一個人的心,將那人的心給掏出,細細地截剖端詳。 琥珀闐僅是荒土之上的一個小國,小國外發生了何事,他不得而知。可,虛空中的氣味會告訴他,讓他嗅,同他說,牧奴,密軍來了,來捉你了,你得逃。 他溫和地笑笑,極少說話,他自清澈的溪水裡看著自己,一張面頰微微凹陷的臉,一雙閃著琥珀色光芒的眸子,左眼下有顆小小的紅痣,很小很小,不仔細觀察,許不會察覺。 小丘上垂垂老態的師婆言,眼下生痣不吉祥,她能預測到牧奴的未來。 必有大風大浪。 牧奴仍是笑笑不理會,打從他出了娘胎會走路後,他總摘上山坳裡的左手香、那琥珀谷裡的馨香之草,朝那小紅痣上揉揉按按,有如在撫弄著極心愛的女人。 他想,這比師婆畫的符紙還來得靈驗。 左手香是株神奇之草,它慈悲、憫世,讓人觸手一碰,手指盡染香。將那香氣揉入小紅痣內,他定能平安,沒有師婆所言的不吉祥。 可自他四歲後,琥珀谷不生左手香了。 那片生於琥珀谷的左手香不見了,取代的是一片血腥,是腥臭味,是溢著魚腥的魚腥草。 牧奴嗅到了,那是不祥之氣。 四歲那年,牧奴手握木笛,氈帽上插著一株左手香,帶著他的羊群們,站於琥珀谷的高峰,朝下低望。 黑黑的山坳裡,是滿滿的腥紅,是腐肉,是騷臭的腐蝕味,是染著血腥的銀袍盔甲,是會讓狗給啃去的魚臭,如剁碎的肉醬般,慘不忍睹,血淋淋。 小小的他,回憶的珠寶盒裡,只有這個殘酷的畫面。 氈帽旁的那株左手香,驀然間朝著谷底的一片漆黑落去,落於那片腥紅上,隨即讓沉寂的血瘀給掩滅,宛如個禁錮之人,遭人伸手一推,無端地墜入懸崖。 他問虛空,問著綿羊──左手香呢?他的左手香呢? 左手香沒了,琥珀谷不再生左手香了。 密國的五十萬大軍,用他們身上的鮮血,將滿谷的左手香給掩埋,埋葬了牧奴心中的那股香,直到二十五年後。 人,不再慈悲了;他的世界裡,沒了左手香的慈悲。 師婆扯著手中的搖鈴,道,牧奴,去吧,去面對吧。 牧奴成了密國的奴隸,成了沒有自由的牲畜,不再是於草地上奔騰的豹,不再是那溢著羊騷味的男人。 奴隸,沒有資格成為──人。
◆
魚腥草開了,開在牧奴的心裡,虛空中是滿滿的魚腥味。 垂暮之年的師婆瞎了雙眼,可卻是看得最為清晰透徹的那人。 她道,魚腥草是株救命之草,可未經煮燙,卻是溢著一股難聞的魚腥味。 密國宛若魚腥草,如謠傳的寓言般,為鯉魚妖孽所化,肚內含有高貴的千年精元,是顆比琥珀石更加澄亮的寶石。 可寶石再亮,國家再體面富饒,卻仍是散溢著無法洗去的魚腥。 那是人心,是慾望,是貪念,膠著瀰散於牧奴所嗅的虛空中。 牧奴見過魚產卵,速度極快,數量極多,可師婆瞧見的密國卻不像鯉魚產卵般,有著延綿不斷的命脈。 密國同北方的縝國一樣,敬畏著孕育人丁的鸞鳥大神,深怕斷了牝牡相交而出的高貴血脈,若壞了血脈與骨髓,怕是國運不昌、莊稼不生、人口滅絕。 師婆向牧奴娓娓道來多年前所發生之事,牧奴聽著。 縝國與密國原是共枕木,是枝葉繁盛的大樹,枝枝相抱,葉葉相對,宛若情人般密不可分。可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再親密緊連的骨血,終有一日也得分離,而分離之下亦只有血腥與殘忍。 從此,琥珀闐成了夾於兩國之間的小國,國家命脈受縝密二國牽制,不敢輕易得罪。同時,琥珀闐國王將兩子送至縝密二國當侍子,冒著王子被殺之風險,巧妙地維持著中立國的政治生命。 牧奴四歲那年,琥珀闐國王迫於無奈,背信棄義,放縝國軍隊越過琥珀闐,剿滅了密國的五十萬大軍,於埋有閃閃琥珀石的琥珀谷,進行殘忍血腥的屠殺。 牧奴瞧見的,便是那片人間煉獄。 左手香在一夕之間,不生了。 那場屠殺使得三國的百姓們都豎起了寒毛,連同縝國將士亦殺花了眼,瞧見滿谷的屍體與血塊,連連地作嘔,成日發著噩夢。 夢魘,可侵襲人一輩子。 原來,再貪婪之人,都有感到畏懼與害怕之時。 琥珀谷屠殺結束之後,密國發生了一件連巫覡亦無法解開的煩憂。 是心病,是無法言說的秘事。 師婆看到了,自她的眼中瞧見了。 密國那片富饒的土地讓人下了血咒,上自天子,下至庶民,大大小小竟長年無法孕育出半口人丁,人口如碰上荒年般,不斷地銳減。 巫覡道,那是五十萬密國將士的陰魂在蠢蠢欲動,因屠殺之時面臨著過度的恐慌,便搶著投胎於人世,可卻因死前的戾氣過重,佑人丁的鸞鳥大神不願讓魂魄們在此刻輪迴轉世。 牧奴在聽,聽師婆告訴他的荒誕之事。 若無人種,密國便無法存活。 從此,密國中樞立了新的律法,採優生學機制,以保持貴族血統的純潔性。 律法道,士族和庶族不得通婚、官人與百姓不可婚配、年過三十五之官人若未得子,朝廷欲替其安排迎娶小妻,為士族留下高貴血脈、妾氏所生之子乃屬卑賤,若欲出任朝廷重大官職,亦不讓朝廷所接納。 自此,貧富之間產生了巨大的鴻溝,人的心性亦隨之改變。 「牧奴,你得記住左手香的味道,得烙在心裡。」師婆緊攥住牧奴的手。 「鼻前讓多少腥味拂過,你也得記住左手香,那是慈悲,是慈悲草。」她老了,態度卻是堅決。 今年冬轉春,密國為報二十五年前的血恨而舉兵剿滅琥珀闐,欲帶回上萬名俘虜。他們沒有姓名,沒有自由,沒有性愛,唯有服從。 俘虜成為貴族口中的下等奴隸,稱之為──胥靡。 牧奴,走上了成為奴隸的道路。 |
|
(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