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日,我受邀在高雄某暑期文藝營擔任講師,有位學員問我個人對「報導文學」的見解為何?因為授課時間只有兩小時,且這問題也偏了主題(課程主題是「小說」),所以我只大致解釋了一下我對報導文學的簡單看法──凡是作家,在人生裡多少都會寫上一兩本(或篇)報導文學,又或者是類似於報導文學的小說,比如大家耳熟能詳的村上春樹。
村上對他寫《地下鐵事件》的說法是:「我覺得作為一個日本作家,就負有某些責任。這也是為什麼我會回去日本,並且完成《地下鐵事件》的原因。」在他訪問奧姆教的信徒後曾說:「身為作家,我覺得應負起部份責任。對我來說,讀一篇故事就像把自己的腳放到別人的鞋子裡一樣,你可以透過別人的眼睛來觀看世界。從好的、嚴肅的故事中,你可以感覺到很多東西。可是沒有人給這些年輕人好的故事。」
我始終認為擔任文字創作者的心思較常人敏銳,較容易感受到生活週遭的痛苦,因此容易處在一種憂鬱的無力感中,而這種哀愁便如水母觸鬚般漫伸在他們的作品裡。我曾寫過一本報導文學,或者只能說是「半」報導文學──《RO 是仙境還只是傳說》──「RO」是三年前經由台灣某知名軟體公司代理在台上線的線上遊戲,直到現在還是頗紅。
大概就恰好在三年前,也是在將近中秋之際,我迷上了 RO 這款線上遊戲。這遊戲算是滿好玩的,起碼在剛開始玩時是滿好玩的,許多理工科的學生們還為其練功模式編寫了許多公式,甚至寫了許多遊戲工具……甚至 BOT 程式。在當時,這遊戲可真是好評不斷……但只好評到當年春節,甚至連年都沒過完。
在二○○三年一月廿八日(我記得是除夕夜),我與幾位在巴哈姆特認識的年輕朋友一起發起了線上靜坐抗議──上萬玩家不殺怪搶寶,只坐在城市門口舉牌控訴代理商罔顧玩家權益,那場面端得是浩大──我相信這是華人第一次的「直接性」線上抗議活動,我想,這次靜坐抗議不只是空前(包含國內外),可能也是絕後了;只是,在歷史上沒任何媒體或相關機構正視過這件事情。在我將此事件來龍去脈寫成書後,受邀上了些電視節目,也被幾位平面媒體記者採訪過;但等播放或登出時,全變成一面倒的傾向於代理商……
抗爭時我們飽受至少二分之一保守玩家的譏笑,認為這是狗吠火車;但抗議發起的正當性與成效絕對是成功的,雖然抗議的成果是零,是狗吠火車。今天,我對 RO 這遊戲已全然淡忘,據說 RO 代理商依然故我,至今仍未有任何改善;一切都已成為過去,在兩個月前,出版社來電說庫存還剩三百來本,它們想要將之銷毀……我同意了,這故事是該告一段落了──這也就是我將這篇做為註腳的文章定名為「風雲不再」的原因。
說來得感謝我當時的出版社,他們同意這本書以近成本價錢發行,意思也就是說──保證虧本(不可能全部賣完);幸虧後來賣得還算不錯,據說沒有虧太多錢……而我,寫這本書不只是沒半文錢稿費或版稅收入,還收到封遊戲代理商律師的存證信函,說我盜用了他們遊戲圖片,強烈要求我得立即將書從各書店下架。幸好我的律師正巧是台灣「智慧財產權」的第一把交椅(聽說曾參與立法),不然可能得上法院了。
關於存書將被銷毀一事,當年一起「革命」的年輕朋友們(現在大多都已從大學畢業進入社會了)在聽到消息後都欷噓不已,有人甚至希望能將存貨整個買下分送親友;而我拒絕了,每件事情都有始有終,該終了的時候就當讓它終了。
每個人,無論你賢愚與否,在時代裡都扮演著一個無法被取代的角色。我為我在這事件裡扮演的角色為傲,雖是風雲不再,但起碼算是參加了也努力過了;因此,我個人倒是感覺鬆了口氣。人生就是這樣,不是嗎?雖是風雲不再,但起碼我曾行經風雲。世上沒有不死的人,也沒有永恆的風起雲湧,但只求無愧。
回頭說說這抗議事件,說說在這次抗議中我看到什麼。
RO 這遊戲與 RO 代理商不是重點,時到如今,我們也沒必要舊飯重炒去追溯代理商有多惡劣,有多不公義──重點是,在台灣這民主社會裡,有多少奇怪的不公義就這樣莫名地被遮掩了;重點是,為什麼整個媒體、政府、民意代表、教育單位、家長、社會大眾對這明顯的不公義如此冷漠;重點是,是什麼可怕的黑暗惡勢力遮掩了這許多的不公義?
我仔細究查,發現遮掩這不公義的……就是公義!
在台灣現今社會裡,公義只有一個,那就是正確的政治方向。關於「正確」,這是很抽象的一個名詞──有人的公義是認同「我是中國人」,凡不承認自己是中國人的就是數典忘祖,就是不公義;有的人的公義則是認同「我是台灣人」,凡認同自己是中國人的就是出賣台灣,就是不公義……於是,在這種兩極化的絕對公義強勢壓迫下,其他一切都得放下、都得忍耐,正如同美國總統甘迺迪所說的一句謬異怪話:「不要問你的國家能為你做些什麼,而要問你能為你的國家做些什麼!」 怪得是,我年輕時還真的很喜歡……且信奉這句謬論。
自由主義經濟學大師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弗裡德曼對甘迺迪這話的評語很簡單:「顛倒了國家和公民間的關係!」國家只是個工具,隨時都可被遺棄,而公民才是一切的主體。所以這話其實該反過來:「不要問你的百姓能為你做些什麼,而要問你能為你的百姓做些什麼!」做不出成效的國家就該被丟進垃圾桶,該被推翻。
只是,我們一向崇拜日本,崇拜他們的自律、團結,感覺自己生不能成為日本人真的是祖上無德;所以台灣社會上每個人都像是拴緊的螺絲釘,就算是拴不緊也得如無頭蒼蠅般假裝自己拴得很緊。從小我們就被要求著,每個人都必須做好自己角色,一個對社會、民族、國家有益的角色,一個會像白痴一樣去看魚兒逆水上游的角色。讀書所為何來?就是為了做一個有用的人……對誰有用?對整體人類未來福祉有用!
你千萬別問:那自我呢?日本人不講究自我,你要是這樣問就白目了,輕則是小白等級,嚴重點的就是小強類了。
在這種政治掛帥的情況下,台灣社會一直有種所謂的「大我」精神,從以前對兩蔣的盲目崇拜,到現在的對台灣無條件認同崇拜……我相信,再換十個黨來執政也還是一樣,台灣就是愛搞「民族大義」精神,這「民族」是那個「民族」,就不是如我般百姓搞得清楚的事情了。因而孩子玩線上遊戲是不對的,這太浪費時間,與吃搖頭丸、蓄長髮、開轟趴屬於同等級的惡行;孩子們應當要把腦袋封起來好好讀書,要談也得談些有關「民族大義」的事,因這對將來考試考作文有益,如此將來長大後才能做個有用的螺絲釘。
我看過很多家長對線上遊戲的態度,他們用一種無可奈何的哀傷眼神望著孩子,然後抱怨說自己年輕時有多刻苦,有多奮發向上……這社會將來要是交給這些年輕人,將來不知道會亂成怎樣!他們滿心期望自己孩子能從迷途中走向「正途」,要不是因為太愛自己兒女,搞不好會用時光隧道將這些草莓們送回五○年代去受苦!
問題是,什麼是正途?什麼才是人生中「非做不可」的重要事情?
對一個螺絲釘來說,他整天擔憂整體社會架構會不會因他自己之疏忽而垮裂,如引起太空梭爆炸的那橡皮圈一樣。他們確信,這世界之所以失去秩序,就是因為有某些人不在意、不肯承擔自己對整體社會的責任,所以他時刻注意著自己在這台大機器裡的貢獻。這是能力差一點的,如此人能力較強、又較積極,就更起而監督起別人是否也跟他一樣小心翼翼,並試圖扭轉他所能見到每一個人的「政治不正確」。
在網路各論壇裡不是很多這種人嗎?他們堅信自己政治立場是百分之百對的,且同時堅信別人是百分之百錯的。這對與錯就像是黑與白,中間全然沒有其他色彩。每個人都是彌賽亞,信我者得永生,那非我族類的──只剩下下地獄的一條路了。
只是,在大多數人生活裡,他每日面對的絕不是如此之大問題,多半是類似於今天晚餐要吃什麼,或今天能不能順利的玩「我已經繳了錢」的線上遊戲這類的小小問題……但這些問題是被羞於提起的,我們必須開口閉口都提被「社會所定義」的公義,不然就成了不公義!
在 RO 抗議活動正熱鬧之際,某些年輕朋友們提議找民意代表幫忙,畢竟「民意」代表的工作就是「代民申意」不是嗎?於是有人提到一位執政黨的年輕女性立委,這位立委號稱與年輕人最親密,於是一堆人跑去她網站上投訴……誰知,在立委小姐與她的工作人員尚未回覆時,出現了一群這位立委死忠支持者大罵投訴的年輕朋友們,認為他們只知道沈迷於電玩,難道不知道台灣就要完蛋了、就要被萬惡的中國人所侵佔了嗎?這些基本教義派朋友們認為,他們被遊戲代理商欺負是種公義的呈現,一種現世報,正好可以讓年輕人迷途知返回家好好唸書。
這兒我並非刻意指責那個政黨,我說的其實是所有,是全部……是這整個台灣社會的整體觀念,甚至包含許多年輕孩子們。我就認識一些年輕人,他們又愛玩遊戲又滿懷著罪惡感,當我們在抗議時,他們會在一旁說玩遊戲本來就是錯的,所以被欺壓是解除他們良心罪惡的最佳良方。
這是個分裂的社會,我說的不是族群,而是精神!
整個社會朝著兩個方向前進,一個方向是政治性的,一個方向是遁世性的。某些人全心全力地投入政治當中,將政治化成生活,就好像整個生活除了藍綠就沒別的選擇了;如果你茫然於藍綠兩色之間,那就去忙社會八卦吧!這從媒體報導就可看出,台灣社會處於極其嚴肅與極其荒誕放蕩的兩端……那處於中間的人呢?那些只想過好自己生活、只想玩一個不被欺壓遊戲的沈默大眾呢?
有沒人問過,台灣最龐大、最真實的民意是什麼?所有民意調查裡,那些沒意見的人像是被用核子彈消滅了一樣。
記得小犬在高中畢業前夕,也就是在大學推薦甄試前夕,他發起班上同學「具名」上教育部控告級任導師貪污,在這之前他們曾向學校多次反映,卻沒得到任何回應。答案想都不想也能知道,那導師沒事還是繼續幹他的導師,而小犬也沒被學校推薦……
我跟妻都是事後才知道的,那時我正在台北工作,某天半夜妻憤怒地打電話來要我跟兒子好好談談!在電話裡,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樣說才好……然後我告訴小犬:「你知道這會讓你無法被推薦嗎?人世間情理有時並非如此分明,事有分輕重緩急。」小犬很清楚的告訴我,他知道後果,且並不為此苦果而感到後悔。
最後我認同了小犬──人在青春時若不敢面對惡勢力,那他一輩子都會成為顆可憐螺絲釘,成為個只有一個中心思想、目光狹隘的可憐基本教義派。或許小犬未來還是會走進體制,會成為某種基本教義派;但他偶爾夜半時會憶起,這社會其實有許多的公義以及不公義,公義並非是只有一個選項。
他會憶起,他曾經用自己微弱的螳臂對這世界抵抗過──一種非政治性的抵抗,一種純騎士精神的抵抗,一種最純潔、最無畏的抵抗。
最後,我想告訴當年跟我一起奮鬥的那萬餘位朋友們,我們並沒失敗;故事雖然結束了,但記憶是永遠留存的,你們……還有我,都曾經在這場純潔的抗爭中獻身過,如此就足夠了。在往後年歲裡,你將永遠以此為傲──記住,這是未被記載於人類歷史中的一件大事,你們曾經為自己努力,你們曾發起過一場世界最大的網路和平戰爭。
謬西 2005.0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