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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2/20 00:37:16瀏覽5486|回應0|推薦4 | |
文/楊忠衡 和《四月望雨》比起來,《隔壁親家》的故事更貼近生活記憶,歷歷在目的農村即景,是小時候對父兄輩的真實印象。我從不敢自詡見長於鄉土藝術,但藉由《隔壁親家》的因緣,半強迫的,一圓埋藏心中多年的鄉土夢。 ■簡短的大作品 《隔壁親家》無疑是台灣的新「名劇」。如同「紅樓」造就賈寶玉與林黛玉、「西遊」造就孫悟空與豬八戒,石龍伯和粗皮雄這一對冤家與親家,也儼然成為台灣人民生活的一部份。 風德先生的《隔壁親家》原是一萬字左右的短篇小說,曾兩度改編成電視劇,尤其民視的「親戚不計較」製播達2248集,打破台灣紀錄。播出六、七年間,家家戶戶守著電視,似乎隔窗窺看鄰家故事,成為永無止期、歲月流轉的一部份。當然,《隔壁親家》絕非平白得到這樣的愛戴。作者提供了一個看似樸拙、實則精巧,適合擴展的故事架構。 相對於細節鉅細靡遺的大部頭作品,絕少短篇小說能用這麼精簡的文字,交代出這麼多事情。《隔壁親家》像是一幅簡練的水墨畫,簡單而大膽的筆觸勾勒而過,言有盡而意無窮。不管《隔壁親家》描述台灣時代面容也好,或是刻畫人性面也好,它所包納的空間與大部頭作品不相上下。隨手舉幾個例子:漢人傳統(指腹為婚、重男輕女),社會變遷(土地重劃和經濟發展)、家庭倫理(孝順服從),農村印象(「牛」與「家」)、族群關係(外省與本省)、世界觀(美國與台灣)、城鄉差距(村莊與都會)、世代關係(農民與大學生)、友誼懷舊(「畫我故鄉」水彩畫)…其中任一個議題,都足夠發展為一部小說。風德先生卻輕鬆的,信手結晶到單一篇章裡。 重塑與詮釋這部「簡短的大作品」,對劇組是莫大挑戰。我們不可能使用兩千集的長篇幅,但我們另有一種威力強大的武器─音樂。把原作從劇情陳述,轉換為形上的情感昇華。 ■工整對稱的結構性 風德先生作品洋溢濃郁的人性,但筆法卻思路清晰而理性。我就是被它均衡有序的結構、流暢有致的戲劇性、優美的詩意所吸引。兩個對立的家庭,三個兒子與三個女兒組成三對情侶,產生對稱又對立的美。巧的是,詹宏志在他的評論中形容它是古典音樂中的「輪迴曲式」(Rondo)。「賣牛」是貫串全書反覆出現的音樂主題,而三對子女間的愛情,則是三個變奏段落。 如此形容劇情進行確實貼切,但我認為主題間的相互影響,更近於棋盤佈局。變奏與變奏之間,也有立體的互動,而不止是橋段的排列。整部故事宛如一部發展細膩的交響詩。改編劇本之初,我先反覆閱讀原著,把故事架構從文字當中分析出來。令自己驚訝是,工整嚴謹的結構,好似一個旋轉的二次方程式曲線。我把它畫成簡圖,作為與同伴討論的參考。 「序奏」是故事源起,描述石龍和粗皮雄情同手足的早年。進入主架構:占盡優勢的石龍伯位在縱座標最高點,境遇坎坷的粗皮雄則在座標最低點。隨著時間軸挪移,三對子女居中成為三個橋段,每個橋段都帶來態勢扭轉。時間軸移到中點,是兩家地位消長的轉捩點。下半場繼續推移,到最右端粗皮雄已經爬到縱座標頂端,石龍伯則跌到谷底。主人翁相對關係的反轉,帶給觀眾強大的衝突感。 當然,結構工整必然產生一些疑義。尤其關係到戲劇與音樂之間,截然不同的美學觀念。例如西方古典時期音樂,「結構」是音樂美學的基礎,欣賞的邏輯建立在均衡有致的結構。但是這種工整如果套用到戲劇裡,可能就變成平板僵硬。那麼,究竟這部劇該用鋼樑般的音樂結構呈現?還是用曲折的戲劇手法呈現?這是構思過程中,反覆糾纏的難題。 寫作第一版劇本時,我採取對稱式結構。讓所有主角與他的相對角色之間,都有等量齊觀的音樂安排,不斷進行「正、反、合」。我假想這部作品即使是無動作的「清唱劇」,都要能透過音樂對比,讓聆聽者感受其間的對立張力。然而極端結構化相當冒險,所以除了自己試圖補強橋段間的聯貫性,也借助創作夥伴的改編來解構。我找到豈杰來協助,他以豐富的戲劇性和感性,提高角色的人性與生動性。修訂過的劇本,交到導演慧誠手中,更依實際排練狀況做補強修訂。兩位前輩演員在排練過程中,更提供大量寶貴的即興反應,使最初像幾何學一樣的藍圖,變貌為生意盎然的鄉土劇。 ■戲劇與音樂的進一步結合 天豪是與我三度合作的老搭檔,前兩部作品《世紀回眸.宋美齡》和《四月望雨》都得到相當好的回應。不過我們這次仍給自己前所未有的挑戰,主要是引進更多「劇樂結合」的嘗試。過去我們作品大多歌曲有相當獨立性,這種方式有它的強處,例如音樂獨立性強,能帶給觀眾更鮮明的印象。然而另一派理論認為,劇情應該和音樂徹底結合,成為不可分割的整體。刺激總能帶來成長,這雖然對作詞者友輝老師和天豪都是新要求,但友輝在與編劇、導演充份溝通後,仍寫出與以往風格完全不同、精采生動的歌詞,兼具高難度的複雜織體。例如,兩家八口當街口角,既要吵架又要勸架;水底寮村民對美國女婿七嘴八舌,都以複雜而逗趣的詞曲表現,並兼顧語言韻律的優美。其中一首國、台語的雙語二重唱,恐怕是台灣歌壇首創吧。我為他們的創作成果感到驕傲。 感謝澎哥慨然同意參與寫詞。澎哥本身是產量豐富的詞、曲創作者,由他為自己寫詞,一定最貼合他的演唱習慣。之後也証明演唱者與歌結合一體,渾然天成,相當感人。另外感謝邱婷將我所寫《不回頭的牛》改成台語版。我出生在屏東農家,從小對高過自己個頭許多、力大無朋的水牛,向來敬畏不已。牠是家的一份子,也是家的支柱。不知不覺中,「牛」與「父親」的形象便結合在一起。這首歌是對牛的禮讚,也是向我自己、以及天下像牛一樣辛苦的老爸致敬。 首演導演慧誠是從紐約學習音樂劇返台的首批專業人才,我相信西方理論和經驗,絕對有值得參考借鑑的價值。慧誠在紐約學習,驟然被我拉進水底寮的田畦裡,要有夠強的心臟和適應力。我們必須在極短時間內,磨合出一種「台灣式」、乃至「音樂時代」式的創作法則。所幸慧誠是個有本事、有決心和台灣音樂劇長期抗戰的好傢伙,而首演的成績也証明我們面臨的諸多難題。 舞蹈設計由伍錦濤老師擔任,他也是此次巡演版的執行導演。錦濤在本劇中精心設計許多壯麗而動感十足的歌舞場面,相信是讓首演觀眾為之風靡的重要因素之一。對於鄉土題材的處理,錦濤卻使用了許多現代、革命性的手法,打破舊有的民俗舞蹈格局。他甚至以驚人的創意重現台灣酒家裡的打鬥場面,把火爆場面處理成詼諧幽默,讓人拍案叫絕。在眾人的努力之下,本劇的音樂、戲劇、歌舞都同時達到一個高度複雜和精細的完成度。 除了合作多次的音樂劇演員班底外,澎恰恰和許效舜兩位資深演員,更是本劇的夢幻組合。我對他們的最初印象,是二十多前軍中服役時看的電視節目「連環泡」。十年後,他們又以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表演型式攫取大眾注意。那就是風行一時的「鐵獅玉玲瓏」。這種無法言語形容的二人彈唱秀,結合民俗趣味和時尚流行。澎恰恰和許效舜像相聲一樣你來我往,妙趣橫生。連學者都深入研究分析它的特有語言行為:雙關語、跳躍式的腦筋急轉彎,「非線性的組織手法」。錯愕顛倒的邏輯,帶給人意想不到的笑點。 人世間因緣妙不可言。當考慮主角人選時,大家希望找到能在舞台傳神演出台灣歐基桑的演員,當時鐵獅二人組的形象就自動蹦了出來,幸運的是,二人幾乎就當下就答應演出本劇。過往有些傑出的喜劇搭檔泰斗,如早年外國的「勞萊與哈台」,台灣的「王哥與柳哥」,澎舜則是當今的最佳搭檔。他們果然是詮釋《隔壁親家》的天造鎖鑰,不須動用理性或技巧去詮釋,站在台上,他們本人就是詮釋。 ■關於劇情~最不忠實的忠實 《隔壁親家》要傳達的底層意涵是什麼?我想,石龍伯和粗皮雄間的嫌隙,挖到全世界人類共通的痛腳,就是「人比人,氣死人」。人生長在一個互相比較的環境,沒有人可以擺脫這種原生苦惱。一出生就要和兄弟姐妹比,比誰長得高大漂亮,誰討長輩歡心。到學校和同學比誰功課好,談戀愛和情敵比誰有魅力。在社會比誰事業成功,老了還要比誰比較長命…。人與人之間未必真有深仇大恨,絕大多數不平,源頭只是單純的「比」。 「比較」真是人間苦惱之源!劇中主角本是好朋友,只因兩家運勢不同,友誼也就生變。聽起來,這種紛爭是荒謬的,但捫心自問,自己心中也藏存多少這種凡俗相爭之心?即便社會有仁義道德、有超越紅塵的宗教,人間永遠還是一鍋不得安寧的熱爐。 風德先生揭發人性鬥爭,用輕巧的快筆揮灑描述,但沒有給人一個明確答案。小說末尾,顏面盡失的石龍伯只能藉由回想天保暗嫖迎治的陳年往事,取得一種精神自凟式的滿足。原文如下: 「石龍伯說:『粗皮嫂仔,我問你一句話,咱天保去開你迎治,到底付錢了沒有?』含笑沒有料到石龍伯有此一問,張口結舌地答不出來。石龍伯看到含笑無言以對,聲色俱厲地說:『如果沒有,我給;如果有,你馬上給我出去。』聽了石龍伯的話,含笑好似洩氣的皮球,一下軟了下去。石龍伯每回想起這件事,總是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這個場景真是可悲。一個人竟只能靠灰暗的想法,才能給自己一點徒勞的慰藉。無怪朱炎的書評劈頭就用「石龍伯的墮落」做為標題。更令人不安的是,這種墮落並非石龍伯所特有,每個人心底深處或多或少都藏有一些這種「石龍伯式的墮落」。 文學家可以用嘎然而止來創造懸疑,但我相信作者本意,絕不是要把主角推到萬劫不復,讓同處境的讀者感到不安。相反,是出乎善意的當頭棒喝,提醒讀者莫淪落到此境地。然而對一部音樂劇來說,這樣的結局不是終止式,而是終止式前一個強大的不和諧「導音」。所有的不平衡、衝突,都在等著那個安座在根音上的主和弦來出面化解。 所以我把這個終止和弦補了上去。 風德先生的作品是故意不提供結局,就像報紙上的「象棋殘局」一樣,停在一個懸而未決的狀態,卻希望人們思考如何漂亮完結。我未嘗試改變作品原貌,而是在原著描寫的部份加彩上色;原著未提及的部份,則推敲延伸,最後賦予它一個合理結局。這個結局絕非天馬行空,而是根據「殘局」,探索發展的邏輯。因此,劇的結局表面上和原作不同,但我強調,我是去延續它,把隱形的想望予以現形。姑且稱為「最不忠實的忠實」。 結局並不事誇大渲染,也非拍案驚奇,只是老老實實回到故事原點。「多變的時代,不變的諾言」;如如不變,本源初心,這才是最難達到的境界。至少我這樣認為。 五月,我和慧誠、午明一同到金寶山向風德先生致意。一年前,我們還都是滄茫人海十萬八千里不相及的過客,但今年卻藉著這部作品的重生,思緒邈邈相連。人世是奇妙的,我對因緣愈來愈感到敬畏。希望笑中帶淚的《隔壁親家》,讓更多的「隔壁」,牽成「親家」。 最後還是要感謝另一個奇妙的因緣。本劇首演時,承蒙郭台銘先生創辦的「永齡教育慈善基金會」支持,讓本劇在經濟不景氣中得以順利誕生。加演階段則在郭台強先生創立的「永真教育基金會」及執掌的「中央電影公司」公益贊助下,得以在台北加演,並推廣到南台灣。兩兄弟的前後支持,其實彼此並無關聯,而是在諸多巧合與善緣下促成。如此益發使我們更兢兢業業工作,不敢辜負所有人的期望。當然,我們要特別感謝廖風德先生的夫人郭芳美女士及其家人的協助,使本劇的構想得以實現;人間太多起伏變化,唯有文學與藝術作品中的一絲真情,可以永續長存。(2009/12《隔壁親家》節目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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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