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會前一天，我預言「普洛配」的演奏（普雷特涅夫鋼琴，洛薩柯維契小提琴），一定會很獨特，但不確定將擦出什麼樣的火花。而今晚，他們的表現也不負眾望，帶來出彩的音樂「驚驗」。

上世紀古典樂壇主流還是忠實派吧，許多學識淵博、系出名門的演奏家，爭相以傳世宗師之姿，向世人示現什麼是正統風格。特立獨行是條險路，因為除非實力過人，証明自己有功底、有內涵。要不然就會被貼上「離經叛道」的標籤，被保守派打趴。然而橫空出世的老普，天生就是反骨，他的演奏從年輕就在探索各種可能，但又不至於像波哥雷利奇那樣偏鋒。實力夠、路走得穩，支持者也眾。近年他的音樂會更益發隨興，沒兩次是一樣的，驚奇處處，吊足世界普迷的胃口。

那麼問題來了，這樣一個超級大菩薩，居然要為一個羽翼未豐的新銳小提琴家彈鋼琴（當然，概念不是伴奏，是二重奏，從海報上強調Duo就看得出來），要怎麼搞？我看樂曲發展顯然是鋼琴在主導，從音樂語氣和邏輯可以分辨。就像黑道聚會，講上幾句話，就分得出誰是老大。在這幾首奏鳴曲裡，老普以獨奏級的幅度，把鋼琴處理得氣象萬千，甚至有管弦樂的氣勢。許多段落翻出樂譜底下的效果，補強或放大，對熟悉這些曲目（葛利格、法朗克小提琴奏鳴曲）的人，可能生鮮到不認識。而小洛的小提琴聲如一泓銀光，在樂曲中穿梭飛躍，兩者默契配合無間，造就一套晶瑩無瑕的「非典型奏鳴曲」。

一般小提琴、鋼琴二重奏，鋼琴大多保守分際，不搶焦。老普也不搶焦，因為他就是焦。這樣描述，非指小洛聊備一格，成了陪襯。相反的，他稱職得很。確實，他還不像帕爾曼或慕特那樣天王相，但是他的音色控制堪稱一絕，精準的技術和穩健的持弓，使音樂極精極美。力度也絕非弱勢，但控制在成就全局，再奔放的樂句都收在恰到好處。他順服老普的樂念，一同呈現完美的普式風格。兩人在台上你來我往，像奧運羽球賽一樣，做球、殺球、接球、高拋…樂句以高邏輯密度交織，緊密無縫，毫無冷場。下半場的法朗克奏鳴曲，情感幅度開閤之大，令人屏息動容。

到了安可曲，這對任性二人組真是示範了「玩音樂」的超人技。小洛改編的葛利格《索維格之歌》本來就是最近主打，吹彈即破的細膩樂句不在話下。曲終高音泛音，聲音迴盪在廳裡，小到介於聽和聽不見之間，卻又如此綿長，真要繃斷人的聽覺神經。

拗不過觀眾掌聲，接下來第二首安可曲，老普坐下就隨手彈出知名的《崔斯坦伊索德》半減七和弦。當時腦中一懵，用最快速推理，難不成老普要彈整本《愛之死》麼？把人聲改成小提琴說不定很動聽（真可一試），但那至少要搞個十分鐘…，混亂間，不知小洛在台上有無嚇出魂來（疑似被整）。只見老普不慌不忙，叮咚兩聲，馬上切換到克萊斯勒《愛之悲》，小洛這才由「死」翻「悲」，趕忙接腔演奏下去。鋼琴部份同樣加料不加價，充滿各種即興裝飾奏，老普指燦蓮花，活生生演成沙龍風，樂聲中宛如可聽到男女賓客的身姿舞影。既不炫技、又不搞笑，純粹高手過招，就讓人覺得精彩莫名，盡在不言。

不愧是琴神，從獨奏走向室內樂演奏，依然創造了獨樹一格的奇蹟，這種如同酣飲般的精神狂喜，只能到現場體會。週六在衛武營還有一場，高雄愛樂者可別走寶啦。

（楊忠衡20240913／攝影陳效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