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浪漫的狒狒
面對宿命的永恆抗爭─解析澎恰恰堅持的「創作夢」

舉世關注台海局勢的同時，台灣卻熱傳一則在地新聞：動物園裡脫逃了一頭狒狒，正遭受圍捕。狒狒其實沒有犯什麼大錯，只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至於牠是嚮往更好的生活？還是出於追求自由的浪漫本能？也許只有狒狒自己知道。

先不說狒狒，牠的千山獨行，讓我想起澎恰恰來。三十多年前，我在宜蘭金六結受訓，過著苦悶的新兵生活。每天只在晚餐後有一小段自由時間，可以寫寫家書、看看電視。某天在「連環泡」上，見到一位長相奇特的新人，穿著古怪的紅禮服，在張小燕身邊負責接腔答話。他的藝名也很怪，叫做「澎恰恰」。他好像從一出道，就掛著「負顏值」的招牌，也經常扮演挨整的角色。搞笑之外，我卻隱然感受他有種沈鬱的氣質。

本以為看似龍套的他，很快會被競爭劇烈的綜藝洪流刷掉，沒想到往後幾年澎恰恰憑著機靈的反應，便給的口才，搭著「連環泡」旋風，在綜藝界取得一席之地。但是澎恰恰真能稱為獨樹一格，還是建立在「鐵獅玉玲瓏」時期。這個節目由澎恰恰和許效舜搭檔，成績前無古人、也堪稱後無來者。與其說它是一檔長達三年的節目，不如說是一個時代「現象」。在天時、地利、人和俱足的條件下，他們創造出一種跨傳統與現代的新說唱藝術。把台灣古往今來各種元素，像果汁機攪拌在一起，在節目中信口捻來，串組成夾說、夾唱、夾動作的橋段。創意不絕、效果十足，得到無數人喜愛。如同卓別林創造經典段子一樣，「鐵獅玉玲瓏」也打造了許多話術，為後來許多綜藝演員所沿用。「鐵獅」旋風甚至引起學界重視，深入研究其技藝、意涵以及後續影響力。

澎恰恰藉「鐵獅」奠定地位後，陸續贏得五座金鐘獎，儼然是台灣綜藝一霸，本可安穩久長。我們常在盛會或影視節目，看到一些綜藝大哥的身影。比如，豬哥亮、張菲、胡瓜、吳宗憲、徐乃麟、陽帆、費玉清、賀一航…。但是注意到嗎？澎恰恰和他們真的不一樣。我無意質疑綜藝天王的價值，他們的機智、幽默、才華、風度，完全值得應有的榮耀，但澎恰恰卻默默選擇另一座獨木橋。他執著、勤奮、浪漫的，做了許多同行不曾想、不會做的事─「創作」與「築夢」。我2009年因製作《隔壁親家》與澎恰恰結緣，逐漸明白為何有人形容他是「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我們來看看他做了什麼？

在演戲方面，早期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無言的山丘》。澎恰恰和黃品源在片中飾演日據時代一對苦哈哈的礦工兄弟。為了艱難的生活、無法完成的愛情，無奈而頑強的與宿命對抗。這部電影拿下1992年金馬獎最佳影片，也是我印象極深刻的台灣代表電影。

演戲無法滿足澎恰恰的創作慾，他參與的節目很多，但親自編導的作品主要大概五部，題材都很特別。例如2009年的《青春歌仔》（楊貴媚主演）、2011年《帶一片風景走》（侯怡君、黃品源主演）。《青春歌仔》描寫一個女團長獨撐即將倒閉的歌仔戲團，面對世代交替的矛盾、傳統與現代、親情與愛情的掙扎。《帶一片風景走》有更濃厚的愁緒，描述一個罹患小腦萎縮症的中年婦女，丈夫為了替她圓夢，決定推輪椅帶她徒步環島旅行。這兩部作品都很寫實、壓抑，描寫澎恰恰最關切的對象，發自他沈鬱心理的共鳴。

2012年澎恰恰推出傾全力編導的《球愛天空》（吳建豪、王予柔主演），想當然，這是一部青春勵志電影，結合澎恰恰兩大最愛：棒球、電影，投入極大心血和財力。可惜票房不佳，讓澎恰恰元氣大傷。為了「補血」，2014、2015年分別拍了兩部賀歲片： 《鐵獅玉玲瓏》一、二（澎恰恰、許效舜主演）。不過此「鐵獅」非彼「鐵獅」，和先前電視版完全無關。描寫「鐵獅醒獅團長」（澎恰恰）與「玲瓏綜藝歌舞團長」（許效舜），兩個少年好友，因搶地盤反目成仇，最後化解怨懟和解的故事（是有點《隔壁親家》梗）。雖然以賀歲為訴求，還是植入許多傳統人文背景。

我認為代表正宗「恰恰原味」的還是2019年 《眾神的停車位》（澎恰恰主演），改編自黃春明小說。描寫一個老廟祝，守著山裡祖產，經營了一間小廟。廟雖小，神明可不少。坐滿各家王爺、將軍、元帥、太子、娘娘…。神像雖多，香火卻頂不盛。兒子們只想把房子賣掉蓋餐廳，唯一知音反而是路過的老外學者。這部電影的命運和戲裡寂寞的老廟祝一樣，滿堂神明都不捧場，連發行商都不看好，最後只在電視上播映，知道的人非常少。但是它的「恰恰味」卻是最道地、最濃郁，也最具文學性的，尤其他探討了台灣作品絕少觸及的「人神關係」，某方面來看，也是我最欣賞的。

《隔壁親家》是澎恰恰參演的一部音樂劇，之後他自己創作了兩部：《釧兒》、《麗晶卡拉OK的最後一夜》（都是躍演劇團）。前者描寫的還是歌仔戲班，除了澎恰恰念茲在茲的傳統變遷之外，男女主角因風災而天人永隔，女主角釧兒魂魄卻因未完成「薛平貴與王寶釧」而含冤不散。最後陰陽共演了卻心願，詮釋一段西方「愛與死」的昇華哲學。《麗晶》描寫的則是一家即將熄燈的卡拉OK，風雲一時的老闆娘如何觀照同甘共苦的姐妹淘，以及回首滄桑的一生。特點是，澎恰恰反串老闆娘，挑戰演技極限，和不久前當代傳奇吳興國在《蛻變》中的演出相映成輝。

是的，您應該可以體會什麼是「恰恰味」了吧？他的著眼絕非取悅觀眾感官，題材也從來沒有英雄俠客、才子佳人；他總不自覺去窺視社會底層，描寫小人物面對無情宿命、人生苦難，但又堅持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抗爭。例如：即將倒閉的歌仔戲團和卡拉OK、無法治癒的絕症、無助的家庭、無法完成的一台戲、淍零的醒獅團、叫天不應的小廟…。澎恰恰的個人形象一如《隔壁親家》以來，鄉下歐吉桑的模樣。孤獨、卑微、無奈、但內心又常燃信念之火，不畏挫折屢敗屢戰。如同希臘神話裡的薛西弗斯（Sisyphus），永無止境的推巨石上山，而巨石總會滾回原地。

不必問有些人為什麼終生傳教？為什麼攀完一山又一山？為什麼不間斷創作？為什麼堅持奉行某個理念？這並不是愚蠢，而是一種對生命目標的自覺。為了這些作品，澎恰恰成了台灣最有名的「負豪」。我相信澎恰恰並不要別人的同情，在這條路上，我們都有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傻。之所以選擇這條路，無非是想留下自己的註記，也許千古後還有知音。外界對澎恰恰的作品有讚有彈，非本文重點在此不贅述；藝術之路自有須要磨練和下苦工的地方，我們也不必過早定論。澎恰恰只是身體力行，用行動實踐理想。相信您可以分辦，和其他住豪宅、開名車的綜藝大哥相比，拉著貨車賣泡菜的澎恰恰顯得「咎由自取」。外面的世界並沒有更好，誰叫你要亂跑？

70年代有本全球暢銷書《天地一沙鷗》，描寫一隻叫做岳納珊的海鷗，在其他海鷗悠哉生活的時候，獨自在天際練習飛行技巧。收翅、俯衝，追求心目中飛行的最高境界。劉家昌為此寫了一首歌《海鷗》：「飛得越高，看得越遠，他在找尋理想。我願像海鷗一樣，那麼勇敢堅強。」祝福彭恰恰和天下執著理想的海鷗、狒狒們。

（楊忠衡／20230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