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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生不滅的《梁祝》
2009/05/15 04:30:23瀏覽2303|回應0|推薦10

古今常民的創意大接龍
永生不滅的《梁祝》

文/楊忠衡

※為2009台北市傳統藝術季《梁祝》慶生系列而寫。

時報週刊老總張國立說的趣事。他說兒子看了《赤壁》,抱怨這部電影「亂演」,因為和「三國演義」寫的不同。但是,慢著!「三國演義」不也是一種基於想像力的「亂寫」麼?只是它流傳廣,聲音大,就成了標準。

同樣令人哭笑不得的例子發生在2003年,筆者製作音樂劇《梁祝》 時,很多人說我們是改革派,因為我們設計的角色和劇情,和1963年版黃梅調電影《梁祝》有些不同。然而,電影版《梁祝》不也只是千百年來、恆河沙數「梁祝」中的一個麼?而且就形式和內容言,它還算是個「非典型」。只不過因為它太成功,反而成為港台大眾心目中的「正本」。在此提醒諸位,如果您腦中的「梁祝」等同於那部電影,先快把這成見丟了吧。

須知,「三國演義」好歹是根據正史發想的創意,「梁祝」主題本身都是來源不明的民間傳說。就算同屬虛構的《水滸》、《西遊》,好歹有白紙黑字的原著可作標準,「梁祝」傳說則像掠過田野的風,年年都有、天天不同。既無「原來」,又哪來的「改編」呢?所以,與其說各家梁祝是在詮釋同一個故事,不如說是「一梁祝各表」,大家只是利用它的故事架構,陳述自己心中的奇想。觀眾如果留意,將發現自古梁祝演出,沒有兩部是一樣的。

雖然沒有正式統計,但是「梁祝」在中國藝術史應該創下紀錄。幾乎說得出的藝術形式都有「梁祝」,音樂、舞蹈、戲劇、戲曲,乃至電影、電視,說的、彈的、拉的、唱的、傀儡的、動畫的…無處不在,使「梁祝」成為影響最深遠的民間共同記憶。不知何時,一個傻書生梁山伯、一個女扮男裝的千金少女祝英台,發生一段挑戰傳統禁忌的戀情。之後千百年,他們就透過不同的表演形式,不斷的一再殉情,儼然成為中國人心目中「殉情」的代名詞。

一般認為梁祝傳說至少出現在七百年前,因為南宋便出現「梁祝」詞牌和曲牌。但大部份傳說都指梁祝是晉朝人,如果屬實,梁祝則在千年以上,甚至有人更上推到春秋時代。無數考據癖投入考古,不但查出多種梁祝身世,甚至連其學堂、合葬之墓也發掘出十多處。從江南的浙江、江蘇,到北方的河北、甘肅…都找到疑似遺蹟,看來梁祝是如此受到愛戴,得生出幾個分身來四處殉情。

本文受託初衷,是打算探討各劇種如何詮釋梁祝,但實際上這是不可能的。如前所述,「梁祝」源頭既然不詳,那麼它便是億萬庶民的創意接龍,任何接手演出梁祝者,都有權抒發一己創意。別以為古人保守,展開歷代各版「梁祝」,將為古人想像力拜服。以下僅舉數例:《梁山伯歌》描述梁祝殉情後,馬洪(今普稱馬文才)認為自己是祝英台合法丈夫,無端戴了綠帽,一氣之下追到地府,在閻王前演了一部法律上訴戲。鼓詞《柳蔭記》則不但追查梁祝前世今生,還讓二人返陽,梁山伯當官、祝英台習武,夫妻還率兵征討番兵拯救皇上。彈詞《新編東調大雙蝴蝶》更絕,陳述梁祝當年拜師對象不是別人,正是至聖先師孔夫子。孔子眼尖,一眼看出英台是女的,還把矇在鼓裡的介紹人曾子罵了一頓。

現代創意更是五花八門。偶像歌手吳奇隆、楊采妮主演的電影《梁祝》,祝英台野性難馴,被父母強迫去念書,而梁山伯早知祝英台是女兒身,藉機大談戀愛。黃香蓮歌仔戲中,馬文才偷雞不著,反而被同性戀同學騷擾。坊間則有許多通俗影視、漫畫老拿梁祝的性來做文章,先別笑他們沒格調。回頭想想,古人為什麼編出弱女子進男學堂的故事?是要教忠教孝?伸張女權?還是藉機創造一些兩性曖昧的民俗趣味?民間彈詞、鼓詞一提到同床、洗澡,就說得特別來勁,當年一定逗得許多有錢家庭笑得合不攏嘴。搞不定是這些民俗小品比較Authentic哩。

無論各版本細節如何天差地別,「易裝求學」、「殉情」是梁祝故事的兩大核心,缺了就不是梁祝。至於「化蝶」,在很多有後話的版本裡,可愛的蝴蝶並未登場。在此重申本文論點:人們不是在詮釋一個「梁祝」,而是利用「梁祝」抒發己見。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富庶的年代,演出者重點在娛樂效果;文風鼎盛的時代,人們利用梁祝玩弄語文花巧、一堆繁文縟節;積弱動盪的時代,人們把英雄形象加到梁祝身上;佛老盛行的時候,梁祝的愛情飛天遁地,幾乎變成聊齋誌異。先前所說的青春版電影,就是華人偶像歌手初興現象的映射。至於這次在「梁祝年」露面的兩大作品,又代表什麼意義,筆者在此試作分析。

1963年的黃梅調電影《梁祝》(凌波、樂蒂主演)之所以成功,並不是因為它正宗道地,而是它掌握要點,順應潮流,反映當年港台中產階級的文藝趣味。值得注意的是,這部劇改革了傳統戲曲的表現概念,應該是受到西方盛行的音樂歌舞劇電影影響。就結構而言,它以現代人習慣的九十分鐘篇幅,簡潔扼要刻畫故事概梗。將故事做必要的簡化、結構化,拉緊節奏,再以音樂劇手法,擴充音樂編曲和配器,改革進行得神不知鬼不覺。可能很少人留意,他們聽到的是一大段小提琴、長笛演奏的音樂劇。觀察英台投墳時,接近詠嘆調規格的高潮塑造法,就可明瞭它從戲曲老路出走多遠!為簡化邏輯,編劇者採取讓角色臉譜化、卡通化的處理方式,讓馬文才由蔣光超演成一個只會流口水的笨蛋。自古以來,沒有其他版本如此處理官少爺馬文才。所以笨蛋馬文才絕非國粹,我推測它的始祖應是美利堅的好萊塢與百老匯。

在漫長的「梁祝」創意接力中,何占豪、陳鋼合作的小提琴協奏曲是不能不提的奇葩。也因為有它,才有今年「梁祝五十週年」的說法。相形之下,小提琴《梁祝》風行全華人世界,凌波版電影影響還只是地區性。小提琴協奏曲因為沒有唱詞,把故事精神再進一步精練,上綱到極簡的抽象感覺。雖然仍有人習慣去揣摩各段描繪的情節,但那不重要;因為它已表現喜悅、悲愁、抗爭、昇華等幾個情緒,像一道精準的X射線,穿透外表捕捉故事精髓。全曲以祝英台為主軸是正確的做法,梁山伯的存在,不過是輝映英台精神的事件之一而已。此外,在中國近代管弦樂的建構過程中,《梁祝》同樣也有指標的啟示意義,這大概得花另外一萬字來寫。這裡只能說:「《梁祝》生日快樂!」

如此便不難理解,2003年我和作曲家鍾耀光一同創作《梁祝》音樂劇,出發點絕不是老菜新炒,而是在這趟永續的創意接力中,繳出這一代成績單。形式上,我們讓「音樂劇」首度加入「梁祝」大家庭;內涵上,我試圖用西方哲學與藝術觀點重剖梁祝故事。

我承認,我們這一代中年,很多是近代西方哲學的粉絲。沒有來由,喜歡套用這些當時覺得新鮮的觀點。對於「愛」,先聖先賢向來啞口無言,西方人則把愛與性當成人生哲學的一環。祝英台一言以蔽之,就是「女性拯救男性受難靈魂」,也就是西方盛行的「女性救贖」說。這個思想構築華格納樂劇的核心,當生命透過愛情得到完滿,便能超脫輪迴,臻於永恆。這就是「愛與死」、「愛情涅盤」。

「梁祝」華格納化,是個有趣的混血實驗。梁山伯代表受苦的男性靈魂,如同因瀆神而永世飄泊的荷蘭人。英台的殉情,不是軟弱絕望,而是勇敢的完成。中國人講不出口,卻在一次次的化蝶過程,感受到某種釋放的快感。人們都期盼「昇華」與「超脫」,僅管一生未必有幾多機會攀近這境界,從這個角度來看,梁祝昇華的問題已經接近宗教的領域。

不同樣貌的「梁祝」連接起來,是一條跨時空的漫漫長河,是常民形上思考的共同成果。永遠會有新一代人挖空心思,重新構築梁祝之夢,以新視野、新角度、新語言、新形式,標註對這個永世問題的新詮解。它不是起點,亦非終點,但肯定是現代當下必要的一點。(2009/02/15表演藝術)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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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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