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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青春為砲灰的戰役
2017/01/31 12:45:22瀏覽1392|回應0|推薦21

 晚餐後,煮了杯咖啡,然後去附近國小操場夜跑五公里,沐浴後,我需要很好的身心狀態寫這篇文章,和戰爭有關,和信仰有關,和文學與真理更是息息相關,它是《鋅皮娃娃兵》,是我所閱讀白俄羅斯作家亞歷塞維奇的第四本書。托爾斯泰曾說過一句話:「世人來來往往,他本身就承載了一切。」作家自言她記錄下來的是這個年代正在發生的故事,「書寫的都是真實的意見、真實的命運。在成為歷史之前,這一切依然是某個人的傷痛、某個人的吶喊、某個人的被害或者罪孽。」這種記錄不是兵役委員會核發的證明,也不是電車的票根,而是她呈現這個時代的方式。書中的細節與情感,不只蒐集自每個人的人生,更是取自整個時代的氛圍、場域與各種聲音。 

 《鋅皮娃娃兵》仍採取人聲拼貼的報導文學形式,作者必須將所有的痛苦先吞下,然後再吐出來,細細咀嚼,最後組合成具有邏輯性、說服性、感性及共鳴性的文本。此書同樣是由數十位與入侵阿富汗有關人員的陳述內容組合而成,「黑色鬱金香」原本是蘇聯與阿富汗戰爭期間,一架專門運載陣亡士兵屍體的運輸機名字,後來用來指稱在戰爭期間死亡士兵的鋅皮棺材,也跟此書命名相關。這場戰爭歷時長達十年,時間比蘇聯衛國戰爭多出一倍,死亡人數不下萬人,而且主要的士兵是一群年僅二十歲左右的青年,極稚嫩的娃娃兵,也就是說他們將十年的青春葬送在一場莫名其妙的戰場廝殺中。閱讀時,我經常聯想到美國出兵伊拉克的情形,不管是在《美國狙擊手》或《比利‧林恩的中場戰爭》中,都有類似書中的質疑:「我先生在阿富汗待了兩年,駐紮在庫納爾省,緊鄰巴基斯坦邊境。他羞於承認自己是『國際主義軍人』。我們兩人時常討論蘇聯是否有必要派兵阿富汗這個敏感話題。在那裡我們算什麼人?是侵略者,是盟友,還是『國際主義軍人』?結論始終如一――沒有人叫我們去,阿富汗人民也不需要我們『幫助』,縱使千百個不願意,我們終究得面對自己就是侵略者的事實。」亞歷塞維奇因寫作此書,戳破蘇維埃政府的謊言,承受極大的壓力,甚至因侵害他人尊嚴與名譽,而被提起告訴,最終判決賠償與登報道歉。

 然而她始終不能退讓的,是如實呈現眼中世界的寫作權利,以及她對戰爭的憎惡。書的內容不是臆造或推測出來的,整部作品完全取材自現實生活,像是「戰爭本身的心理學很簡單,彼此不能把對方看作是人,看作是人就下不了手,我們如同野獸,我們變得比阿富汗人民軍更心狠手辣。」、「我在戰爭中明白了,人身上的人味並不多,沒有食物的時候,人變得殘酷無情,感覺不舒服時也會變得殘酷無情。男人在戰場上打仗,女人是戰後……母親們是戰後開始打仗。」這是戰場上的體認,看見戰爭的殺戮,這些士兵就學會了仇恨,但沒有學會思考,因為,指揮官告訴他們:「你們在這兒要學會兩件事:一是走得快,二是射得準,至於思考嘛,由我來承擔。」而退伍後,人生進入另一個戰場,是「戰爭結束返國後,我明白了,我們不為別人所需要,不需要我們經歷過的一切,那是多餘的東西,不方便的東西,我們也是多餘的人,用起來不方便的人,沒人過問我們的生活,如果我們不保衛自己的權利,那就是一場誰也不知道的戰爭。」或是「我們個個營養不良,在那邊(阿富汗),是體重與身高永遠不成正比,而在這兒(國內),感情不適宜用言語表達,也不適合在工作中表達出來――在這邊的生活中,我們也是營養不良的人。」沒有人為這些心靈燒焦的人讓出路來。

 此書記錄的不僅是採訪聽到的故事,其中一部分,更是亞歷塞維奇作為一個具有個人世界觀的創作者油然而生的感受。莎士比亞在《理查三世》中寫道:「人世間的悲痛有千百種反應。」杜斯妥也夫斯基小說中的伊萬‧卡拉馬助夫說:「野獸永遠不會像人那麼凶殘,凶殘得那麼巧妙,又那麼藝術。」書中引用某些娃娃兵的話說:「我本想當英雄,如今我卻不知道自己變成了什麼人。」在「莫斯科不相信眼淚」的蘇維埃強權之下,弱者與失敗者不被同情,所以「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在氣候嚴峻與與內亂外患不斷的政治環境裡,這不啻是斯拉夫民族生活的金科鐵律,更是生存法則。是以作者誠實呈現這些國族教育下的蘇聯男孩,因為集體輕信國家過度膨脹的民族自尊心,而毫不猶豫投入阿富汗的戰場。為國捐軀者獲得一具外殼鍍鋅的棺材,被亞歷塞維奇稱為「鋅皮娃娃兵」,但那些少了雙腿和胳膊的,縱使在世,也因蘇聯對阿富汗戰爭的失敗,無法獲得社會廣大群眾的尊敬,成為沉默、無助又抬不起頭的一群弱勢團體,更遑論揮之不去的創傷症候群。讓我特別震動的,是一名在戰爭中受傷目盲的軍人所言:「我有眼睛時比現在瞎得更厲害,我想淨化身上的一切,清除身上的污穢,當初我們就是被汙穢吸進去的。我想擺脫回憶,你不曉得,夜晚是多麼可怕吧?夜晚很可怕,因為在夢裡我看得見,我不是瞎子。在夢中,我再一次手持匕首向人撲過去,思量著該刺哪個部位……」如果沒有作者的錄音採訪,歷史不會記錄這段令人心碎的話語。
 

 基於「不容青史盡成灰」的信念,身為記者的亞歷塞維奇努力挖掘真相,探索原因,她認為追求真理並改變社會是極其重要且具有教育意義的。儘管她的作家同儕或是同胞都認為,時代不停在改變,回首過去意義不大,展望未來才是希望,然而輕易將過去歷史放下、得過且過的人,不但縱容自己在思考上的懶惰,也是任由獨裁極權與戰爭悲劇一再發生的同謀者。匈牙利猶太裔英國作家記者阿瑟‧庫斯勒曾說:「為什麼當我們說出真相時,它總是聽起來像謊言?為什麼宣布要開始新生活時,我們就會橫屍遍野?為何談論光明的未來時,我們總是語帶威脅?」已經出版《我還是想你,媽媽》和《戰爭中沒有女人的臉》兩本記錄戰爭的書,但相較於二戰時保衛國家的正當性,《鋅皮娃娃兵》觸及的卻是師出無名的侵略戰役,其敏感性自是不言而喻。所以作家會不停地叩問自己:「在如今這個仇恨彌天的時代,我究竟該如何自處,卻又不製造更多的敵意?」寫每一本新書之前,她都會問自己這個問題,這是她得承受的重擔,也是無可逃遁的命運。因為這是人民的戰爭,是母親的戰爭,她們在打仗。她們必須時刻戰鬥,這場不可理喻的戰爭對死去的男人來說已經結束了,對女人來說卻沒有結束,對堅持反戰反獨裁的亞歷塞維奇來說,更是場對上國家機器的艱難戰役。

 誠如書中的訪談所言,「我們的體制是:不管你是身在軍中或是一般的老百姓,生活都會被糟蹋,一旦你被鋸齒鉤住,拖進體制裡,無論你曾經是個多麼善良的人,心中曾經懷有什麼樣的夢想,都會被肢解得支離破碎。」曾經歷戰爭的人們都有兩條生命:一條是別人講給他聽的,另一條是自己經歷的。到阿富汗參戰,表面上名之為「履行國際主義義務」,但在那裡娃娃兵了解到什麼呢?「那就是:善良永遠不會獲勝,世界上的惡不會短少。人很可怕,大自然很美麗……還有沙塵,隨時隨地滿嘴的沙,簡直沒法講話。」尼采說:「你在窺視深淵的同時,深淵也在窺視著你。」今日下午,當我在觀看描寫二戰美日沖繩島之役《鋼鐵英雄》(英語:Hacksaw Ridge)時,片中長達一小時的對戰殺戮場面,血肉橫飛,人命如蟻,讓我忍不住以外套摀著嘴哭出聲來,無論輸贏,戰爭都是難以回返的深淵,死者已矣,生者戚戚,借用一位曾歷經阿富汗之役的士兵之言:「我什麼也不怕,但我不願意被留在這段歷史裡。」是為結語。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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