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雜草2

沒有自信

    夫人家園子裡有幾株迷你玫瑰，從盆栽移到土裡之後，活是活了，可是活得無精打采，枝葉枯瘦，葉子也開得窮酸。

    到了開花季節，吝嗇點綴的幾朵，都長得活像一個個嗆過油煙，又不上妝的黃臉婆。

    幾年下來，夫人以為這幾株玫瑰就是如此了，怪罪它們的基因不好，以為勉強不得。

    後來換了個園丁，一來就指著環繞那些迷你玫瑰根部的一大片綠東西說：「這些雜草得除掉！」

    啊！夫人並非不曉得它們的存在，只是不屑，以為它們就那麼一點點大，應該不會有任何影響力，除了懶得拔，也覺得有了它們，園子好像熱鬧些，綠意濃些，久而久之，眼光裡把它們當成了配角，雜草，也可以越看越親切。

    那個勤勞的園丁上工後，開始努力清除那些雜草，隔年，迷你玫瑰盛開，在花園裡，花枝招展地搶盡了鋒頭。

＊

    對自己的錯誤看法是雜草，環境和周遭人事物對孩子貼上的標籤也是雜草。

    在家教育的同儕中，有不少私塾是為了替孩子「洗標籤」才開張大吉的，但一進入那過程，真也不容易，力道沒拿捏好，往往洗痛孩子，也洗痛自己。

    揚揚是個相貌清秀，但身子骨單薄的男孩。他個性畏縮，又不善於運動，學習過程常常分心，碰到一點困難就想放棄，成績每況愈下。

    在班上，他無法進入成績優秀的同學群，但是那群不愛唸書，很會玩，會講會鬧的，他也同樣擠不進去，所以每天上學對他而言是個辛苦的差事，遇到好老師，給他多一點耐心和關懷，那年他就比較好過，但遇到急躁的老師，就天天遭殃，從緊張，到無奈，到放棄，特別喜愛小昆蟲的他，甚至會在出錯的時候，把自己想成一隻小螞蟻，找到地上一個裂縫，鑽進去，不要出來。

    媽媽看在眼裡，非常著急，想要幫助他，可是每次教他作功課，就教得怒火沖天。

    原因是揚揚好像對快當掉的成績並不在乎，也沒有想要努力的意願，比方說作數學練習題吧！他常常拿著筆盯著問題半天。

    「你發甚麼呆？作題目啊！」媽媽催促。

    「我不會！」他小聲的回答。

    「你沒有試，怎麼知道不會？」媽媽看著空白的計算紙，感到肚子已經有把火在燒。

    「我看了，不會。」

    「數學是拿筆算的，不是用眼睛算的！」媽媽終於忍不住吼出來。

    揚揚低下頭，用筆在計算紙上鑽孔，巴不得自己是一隻漂亮的小瓢蟲，把整個的世界縮到那一個小洞裡，不被打攪。

    被潰敗感淹沒了一陣子之後，揚揚的媽嘗試了請家教，送課後輔導，都效果不大，只覺得兒子好像背越來越馱，講話越來越小聲，眼神也越來越漂浮，不肯和自己的眼睛觸碰。

    不知所措，她向揚揚的爸爸求救，平時忙於工作，很少和兒子相處的爸爸先把妻子數落了一頓，然後介入。

    首先，他採取重罰的方式，親自執行任務不久，發現孩子所有的寶貝都已經被沒收完，接下來，幾個週末都被關緊閉，狀況仍然沒有改善。

    接著，他聽同事說用昂貴的手機讓孩子考進了當地最好的高中，所以又改用重賞，告訴兒子，成績到達某個目標，就送他最新筆電。

    揚揚超愛電腦，早就羨慕同學都有自己的筆電，不必和兄弟姊妹合用，所以，他的確為此努力了兩個星期，天天作功課到晚上11點。

    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讀書習慣不好，許多學科基礎也不穩固，有太多需要調整的地方，不是一時努力就可以全盤翻轉。再次考試，他進步了些，但仍然離目標甚遠，成績單拿回來，爸爸又指出他許多的問題。

    「你就是xxxxx，所以才會考這種成績。」

    「你就是yyyy，所以同學才敢欺負你，老師才會這樣看你。」

    「你就是zzzz，所以讓爸爸媽媽這麼失望。」

    揚揚低著頭，默默接受每一個xyz，讓它們被刺青到心頭上，成為自己的代號。

    爸爸想用重賞快速得到果效，卻讓兒子在努力之後更確定自己無能。

    揚揚又開始想著自己為甚麼不能是一隻毛毛蟲，無論走得多慢，也不會被催促，而且，這麼慢慢走，有一天，還可以走成一隻在天空飛的蝴蝶。

＊

    夫人的周遭，也有些懊悔的「揚揚的爸媽」，他們看著孩子因為學業上的挫折，而失去自信，可是，他們想要幫著孩子克服學業上的難關時，卻發現孩子的態度消極且散漫。

    「這是種自我放棄，還是他們根本就不在乎呢？」他們問。

＊

    都告訴孩子人生來平等，只有不同，沒有高低貧賤之分，可是身邊一有人，就算只是兄弟姊妹，馬上就像被送進了拍賣場，立刻被品頭論足後，有了標價。

    對一個成長中的孩子而言，要對抗周遭人事物對自己的評價，並不是容易的事。

    夫人聽過不少成人回憶從前，說他們曾經因著成績差而被認為是「不聰明」的孩子，後來，拼了命終於成績轉好，也考進名校，內心，卻仍然讓「不聰明」的陰影和恐懼，染遍長大後的歲月。   

    是的，要翻轉外在的負面評價，不是拼命去證明這些評價的錯誤，而得經由挖掘自我潛力和價值，從裡面建立起健壯的自我形象。

    為此，夫人要把幫助孩子建立健康的自我價值感放在除雜草的過程裡，因為，滿園雜草可以努力除完，卻也容易春風吹又生，除非，要種的花草樹木本身的健壯被照顧週到。

    缺乏自信的孩子在受挫的時候需要被饒恕，被諒解，但是，他們更需要在做對，做好的時候被肯定。

    讚美，是一門學問，尤其對我們這些被唸到大，嫌到大，罵到大，這『三大』教育程式演算出來的父母，絕對是一門不斷複習操練重修的功課。

    即使是海外華人，一天到晚聽見美國家庭中的父母把「你好棒！」「太厲害了！」「我引你為榮！」「沒人能比！」「不得了！」掛在口中，想照著做，也不見得就能複製成功。

    從前單身時，夫人受邀參加房東兒子的棒球賽，等半天，看那孩子好不容易後補上場，一上去就三振出局，夫人絞盡腦汁一直在想怎麼安慰他，可是結束後，卻見到房東太太先生衝上前去又摟又抱，一臉崇拜的說：「你打得真好！」「我引你為傲！」

    彷彿他兒子剛剛的表現是王貞治第二，讚美都來不及，哪有甚麼安慰的必要？！

    哇！這是虛偽，裝傻，還是逃避現實呢？美國人父母這招要學嗎？年輕時的夫人既錯愕又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