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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意」之多構性,評析王陽明後學之爭議(王門之嫡系論)—東林學派與劉宗周之定位[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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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C.C 東林學派與劉宗周的定位

顧憲成(號涇陽,1550-1612)於1604年(萬曆32年)創辦東林書院,以「躬修力踐」為會約,正式排決王學末流流弊,高攀龍(號景逸,1562-1626)接棒發揚,形成東林學派。東林學派的興起,雖非王門弟子,但對王學的發展影響重大。其次,劉宗周(號念臺,世稱蕺山先生,1578-1645)因能自立思想系統,有「宋明儒學殿軍」之稱(見《中國哲學史》,勞思光著,卷三下冊,頁604.4),繼東林學派之後,大力糾彈王學流弊,黃宗羲(號南雷,稱梨洲先生,1610-1695)云,「逮及先師蕺山,學術流弊,救正殆盡。向無姚江,則學脈中絕,向無蕺山,則流弊充塞。」(《黃宗羲全集》,第十冊,<移史館論不宜立理學傳書>)劉宗周於明亡清興之際,極力抨擊王學流弊,雖名曰救正,其實未盡扶正之責,對王學的存續可說重重一擊。因此,兩者的學術定位都須予論列。

A. 東林學派的定位

顧憲成(號涇陽,1550-1612)對於王門的抨擊,一是針對王心齋系的泰州學派,主要的對象是何心隱(原名梁汝元,字柱乾,號夫山,1517-1579,師從顏鈞)與李贄(號卓吾,又號溫陵居士,1527-1602,師從王襞)等人,將情識混入良知者。一是針對王龍溪系,主要的對象是堅持四無為究竟,無善無惡價值位階高於良知之善者。前者的批駁見於<當下繹>,「指當下之習心,混當下之真心,不免毫釐而千里矣。」(《明儒學案》,下冊,頁1398.3)認為當下不就是「即是」,有習心與真心之分。後者的批駁見於<東林會約>與<與李孟白>之論學書,「心之體無善無惡,則凡所謂善與惡,皆非吾之所固有矣。」(《明儒學案》,下冊,頁1396.3)如將心之實體視為無善無惡,則善將非善、惡將非惡,而有何善非惡、何惡非善之流弊。黃宗羲於顧憲成略傳對此也有精要的總結,「先生深慮近世學者,樂趨便易,冒認自然,故於不思不勉,當下即是,皆令究其源頭,…而于陽明無善無惡一語,辨難不遺餘力,以為壞天下教法,自斯言始。」(《明儒學案》,下冊,頁1379)

顧憲成與高攀龍的東林學派可說起於對王學末流流弊的抨擊,而又尊崇朱熹之學,因此,東林學派雖對王陽明良知學也有相當的認同,但一般都不認為屬於王門的派系,故有視為朱王調和者,有視為新朱子學派者。然而,這樣的定位都值得斟酌。

A.A 朱王調和說之不當

勞思光先生說,「東林學派之理論實立於程朱與陸王兩支思想之間,而為一調和者。此亦學者觀東林學派時所應有之了解。」(《中國哲學史》,勞思光著,卷三下冊,頁567.1)勞思光此朱王調和派之說法獲得不少迴響。不過,這樣的說法並不恰當,理由如下。

其一,學有成就之思想系統絕非拼湊之物,由東拼西湊而來。嚴格的思想系統必有由根本原理原則而來的一貫性,而此一一貫性能夠有多深有多廣,就代表該思想系統深刻與嚴謹之程度。說一位思想家或某一學派是調和者,其實是貶義多於褒義。

其二,最核心之心性論,沒有拼湊之餘地。朱熹之性即理與王陽明心即理之良知說,兩者有如水與火,沒有調和之可能。就以體用來說,王陽明心即理之良知說,才可以真正達到即用即體,體用合一的地步,朱熹之性即理則無法體用合一,只能歸於即用以求體或求體以適於用,因此有「半日靜坐,半日讀書」之說,以求默坐澄心,因此有主敬涵養之說,以求體認天理。牟宗三先生(1909-1995)就說「良知本身即活動即存有」,以「即存有即活動」與「只存有而不活動」,來分判王陽明與朱熹之心性論之不同(參見《中國哲學十九講》,第十八講,電子版),也充分顯示兩者之心性論沒有調和之餘地。

其三,以學說之實質來衡量,東林學派較近於王陽明心性論之系統。就以顧憲成來說,對於是否為王門嫡傳之衡量標準的良知現成說,其<當下繹>云,「當下者,即當時也。此是各人日用間,現現成成一條大路,但要知有個源頭在。何也?吾性合下具足,所以當下即是合下。」(《明儒學案》,下冊,頁1397.2)明顯肯認良知當下具足之良知現成說。因此,顧憲成可說實質上是屬於王陽明系統。

是則,顧憲成根據對於良知現成義的理解,批駁部分泰州學派混入情識者,乃是義理之當然。而顧憲成之力反王龍溪系之無善無惡說,也是基於現成良知之根本義下,對良知自性的體會之不同,而有良知之善與良知之無善無惡之價值位階孰高孰低之不同的論斷。由顧憲成之批駁王龍溪系,可見對良知之體會較深刻。不過,由顧憲成連無善無惡本身也否認,也顯示對良知虛無義的認知仍有缺憾,換言之,對良知自性的體會仍有不足。顧憲成對良知自性體會之不足,就顯現於對良知之即用即體的認知之不足,由是對良知之即下學即上達的認知也不足,故而在經世之領域就以朱熹之格物說來代替,因而讓人有調和朱王學說的誤解。顧憲成在經世或說外王領域,高舉朱熹之格物說,其實代表的是對王陽明良知學還未到徹知的地步,如以王門來論,顧憲成僅達登堂之嫡傳程度,而未到入室之嫡系之地位。

至於高攀龍(號景逸,1562-1626),黃宗羲評云,「先生之學,一本程、朱,故以格物為要。」(《明儒學案》,下冊,頁1402)顧憲成仍維護王陽明,也相當贊同王陽明良知說,如云,「《大學》言致知,文成恐人認識為知,便走入支離去,故就中間點出一良字。孟子言良知,文成恐人將這個知作光景玩弄,便走入玄虛去,故就上面點出一致字。其意最為精密。至於如鬼如蜮,正良知之賊也,奈何歸罪於良知?」(《明儒學案》,下冊,頁1397.2)相對的,高攀龍則屢屢指摘王陽明之非,如云,「姚江之弊,始也掃聞見以明心耳,究而任心而廢學,於是乎詩書禮樂輕,而士鮮實悟。始也掃善惡以空念耳,究且任空而廢行,於是乎名節忠義輕,而士鮮實修。」(《明儒學案》,下冊,頁1423.4)

是則,高攀龍對於良知現成義無法贊同,乃是理所當然之事。不過,根據高攀龍自己所說的為學次第,於1612年(51歲)之晚年云,「方實信《中庸》之旨。…中者停停當當,庸者平平常常,有一毫走作,便不停當,有一毫造作,便非平常,本體如是,工夫如是。」(《明儒學案》,下冊,頁1402)論學書也云,「心體無有形體,無有邊際,無有內外,無有出入,停停當當,直下直上,不容絲毫人力。…現前更不待認而後合,待認而合,則與道為二,反成急迫躁擾矣。」(《明儒學案》,下冊,頁1419.1)如此之類的體悟與說法,其實已近於王陽明的良知現成之根本義。

A.B 新朱子學派說之不當

日本學者岡田武彥說,「東林學是經由王學而產生的新朱子學,其原因之一,就在於東林學發源於王門。」(《王陽明與明末儒學》,岡田武彥著,吳光等譯,356.1)東林學派之尊朱是無庸置疑的事,此如朱熹的<白鹿洞書院揭示>,在<東林會約>中被確定為宗旨,但因而判定東林學派為新朱子學,則是不恰當的,理由如下。

其一,新朱子學之新,須於核心之「性即理」有更進一步的發展,才能說是新,如果只是重複說或者稍稍擴大說,都不能算是新。此如王陽明之於陸象山之心學,不僅在《大學》架構之下強調「心即理」,更進一步提出良知說,而賦與「心即理」嶄新的意義,如此才是新的心學。東林學派既然於心性論歸屬於「心即理」一脈,就不能說是新朱子學。

其二,岡田武彥之定位東林學派為「新朱子學」,究其實,也是朱王調和說的變型。岡田武彥之說為「新朱子學」,其「新」主要在於東林學派雖信奉朱子學,卻也導入王陽明良知說的相關說法,所謂「東林學…歸根到底持的是折衷(朱王)兩學、取長捨短的態度。」(《王陽明與明末儒學》,357.1)不過,此折衷調和之新,並不是真正的新,故而岡田武彥之說東林學派為「新朱子學」,也不是恰當的定位。

岡田武彥由此「新朱子學」的定位,因而也說,「蓋東林之學,由涇陽(顧憲成)導其源,景逸(高攀龍)入於精」(《王陽明與明末儒學》,358.4)。岡田武彥如此評斷顧憲成與高攀龍,應該來自於劉宗周,劉宗周云,「東林之學,涇陽導其源,景逸始入細」(《明儒學案》,下冊,頁1449.1)。然而,岡田武彥這樣的評斷也是不恰當的。顧憲成與高攀龍之同,同在重視氣節清議,不同的是,顧憲成藉由朱熹的窮理之格物說,以補王學末流空談心性之流弊,而高攀龍則由朱熹「存心窮理、相須並進」入手,幾經參悟,才至「才知反求諸身,是真能格物者也」,反而近於王陽明「正其不正」之格物說(參見《明儒學案》,下冊,頁1402)。以「存心」這個面向來說,高攀龍晚年之造詣所至,正是顧憲成之起步,如何能因高攀龍的朱熹學成分較多較濃,就說顧憲成「導其源」,高攀龍「入於精」呢?

A.C 尊朱所以經世及其不足

東林學派之尊奉朱熹之學,顧憲成云,「以考亭(朱熹)為宗,其弊也拘。以姚江(王陽明)為宗,其弊也蕩。拘者有所不爲,蕩者無所不爲。…昔孔子論禮之弊,而曰:『與其奢也寧儉』。然則論學之弊,亦應曰:『與其蕩也寧拘』。此其所以遜朱子也。」(《小心齋劄記》,顧憲成著,卷三,電子版)認為朱熹之學的流弊在於拘謹,王陽明之學的流弊在於蕩越,就流弊而論,寧取朱學而捨王學,這是東林學派尊朱的主因,以對抗王龍溪系與王艮系的蕩越流弊。

東林學派尊奉朱熹之學的另一個主因,就在於提倡「躬修力踐」,此「躬修力踐」不僅僅是內向型的修己,更在於外向型的治物與治人,蓋朱熹之學本質上就是較偏重外向型之學,此如高攀龍云,「聖學正脈,只以窮理為先,不窮理便有破綻。」(《明儒學案》,下冊,頁1403.2)。而此「躬修力踐」向外展現的外向型型態,就是「隨事精察」,高攀龍云,「事即是學,學即是事,無事外之學,學外之事也。然學者苟能隨事精察明辨,的確處之,事事合理,物物得所,便是盡性之學。」(見《顧涇陽、高景逸思想之比較研究》,古清美著,頁133)此「隨事精察」之強調,以後就演變為顧炎武(世稱亭林先生,1613-1682)等人所倡之致用之實學。另一則是「裁量人物,訾議國政」,高攀龍云,「紀綱世界只是非二字,聖人因物之是而是之,因物之非而非之,我不與也,此所以開物成務。」(見《顧涇陽、高景逸思想之比較研究》,頁217.2)自身之是非固須明辨而是之非之,於人於國政亦然,也須明辨其是非而是之非之。而此議論國政之清議,東林學派視為義之所在之聖人之學,也是無可逃避之責任,黃宗羲以「一堂師友,冷風熱血,洗滌乾坤」來形容(《明儒學案》,下冊,頁1375),而成為東林學派一大特色,也因而有東林黨之稱,高攀龍最後自沉止水,以己身捍衛此一理念。

不過,東林學派以尊朱所展現的「隨事精察」與評議國政,此外向型之學,簡言之就是經世之學,或說外王之學,卻有如下之缺失,以致後來演變成空疏之考據之學,遠離經世之本旨。

A.C.a 外王之學觀念的釐清

外王之學有古義與今義之別,在昔日帝制王朝之下,經世的外王之學僅能停留於相道與教化的範圍,居官則輔助帝王推行仁者之政,在野則教化民心,而無法主持推動王者之政,此為古義。今日在無帝制王朝的牽絆之下,才能真正的參贊天地之化育,由仁者之政提升至王者之政,不僅可以輔助推行王者之政,即使在野也能主持推動王者之政,並無居官與不居官的限制,而在於此心之仁可以貫通的範圍有多大,貫通的程度有多深,此為今義。以下由內聖的角度釐清外王之學的一些觀念。

其一,無內聖則無外王。內聖就是內有聖人之德,外王就是外行王者之道。對內聖與外王的關係,孟子云,「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孟子》,公孫丑上,3.6)認為有仁心而後有仁政,有仁政而後有王道,換言之,有內聖而後有外王。而此內聖與外王之關係,如進一步就人人皆須成聖來看,由於修己必然牽涉外在之人與物,而有治人與治物之要求,故而修己之內聖與治人治物之外王,乃是成聖之一體之兩面的環節。其中,外王不僅僅有王者之政的狹義,也有仁心貫通於人與物之廣義,此即是經世之學。因此,不能保證修己必定可以達到「從心所欲不踰矩」的聖人之境者,也就不能保證治人治物必定可以達到「仁心時時貫通於人與物而不退轉」的王者之境。

其二,離心性之學而只談外王之學,將成無根柢之外王之學。外王之學也就是經世之學,但目標更明確,就是使王者之道施行於人間世,同時也在人間世成就王者之自身,而為儒家特有的經世之學之型態。然而,談經世之學卻無心性之學做為根柢,將成為互不統攝的幾個根本原則的拼湊之物,而成為浮泛粗疏之學。此可分為理論面與實踐面來論。

就理論面而言,如以當今民主社會的基本法則--人人平等來說,如果僅是提出「天賦說」或「天生說」,視為一種理念,一種信仰,就只能隨時代逐步完善人人平等的內涵,如由有錢男性的平等,到所有成年男性的平等,到男性與女性的平等,到膚色的平等與族群的平等,再到人人有就業權利的平等。也由於人人平等只是個理念,故而屢屢遭到國家主義的挑戰,也常常有知識精英感嘆庸俗民主的聲音浮現。對這樣的人人平等之政治哲學的議題,如果不能基於心性論而提出完整圓足的理論體系,民主社會都將因缺乏堅實的基礎,時時面臨獨裁統治的危機。而如儒家基於性善論而來的人人成聖之潛在必然性與義務性之說,以及康德基於道德自律而來的人格價值絕對說,如此所形成之人論,都可以給予人人平等這樣的基本法則,有完善的理論性說明。因此,談論經世之學而不本於心性之學,將成為幾個根本法則的拼湊之理論。

就實踐面而言,將經世之學付諸實施,不能脫離人群而必須佔有相當的權位,而此取得權位與權位不斷攀升的過程,就有如感性欲求之須獲得滿足,雖具有正當性,卻無必然性,因此,對權位何時該取與何時該捨,而不偏離原初經世之學的目的,就須有動態的圓而神之心性之學做為判斷依據,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實踐論,經世之學的實施才可能脫離偶然性而進入必然性。

其三,不同的心性之學就有不同的外王之學,或說經世之學。就以儒家來說,朱熹性即理的心性之學,有其自身所能開展的外王之學,王陽明心即理的心性之學,也有其自身所開展的外王之學,兩者不能等量齊觀,各有不同的內涵。基本上,朱熹心性之學所能開展的外王之學,在存有而不活動的基本樣態下,心性之學與外王之學之間是通而不透,心與物有隔,內聖不即是外王,外王不即是內聖。相對的,王陽明良知說之心性之學所能展開的外王之學,在即存有即活動的基本樣態之下,心性之學與外王之學之間是通而且透,心與物相互涵攝而無隔,達到即內聖即外王、即外王即內聖之一體而不可分的境地。

A.C.b 東林學派外王之學的不足

東林學派以尊奉朱熹格物窮理之學來開展外王之學,而非從王陽明即下學即上達之良知學來開展,可說是相當可惜的事,以下論述東林學派外王之學的不足。

其一,未能分清道德之是非與知識之是非的差異,導致清議之路,至高攀龍身殉之後就中斷。儒家之外王之學是由己心貫通於外物之學,而牽涉到外物,就有認知之知,以及由之而來的知識系統,不再僅僅只有道德之知。道德之是非屬於善與惡的範疇,認知或說知識之是非則是屬於真與假的範疇,兩者雖有關係,但基本上是兩個獨立的範疇,不能混為一談。道德之是非僅憑良知就可斷定,但知識之是非則須回歸到外物自身來衡量,不是僅憑良知或說道德意識就可論定。

高攀龍云,「紀綱世界只是非二字,聖人因物之是而是之,因物之非而非之,我不與也,此所以開物成務。」(見上)此是非之運用於「裁量人物」,由見於外之行事作為以透視內心之動機,其中的認知成分已經不少了,僅憑道德意識就已經難以論定,至於「訾議國政」,衡量國政實行之利弊得失,所需要的認知成分更是多了很多,道德意識更難以單獨來論定。因此,顧憲成與高攀龍之清議,固然有不少恰當的評論,但不服人心之議的也應該不少,其中更可能顯示道德的傲慢,只許我有道德意識,不許他人也有道德意識。高世泰(字彙旃,高攀龍之侄)再興復東林書院,標榜「勿談時事」,雖有屈服清廷之意,所謂「天下有道,庶人不議」(《論語》,季氏篇,16.2),但更在於僅憑道德意識難以衡量國政之得失。

其二,秉承朱熹格物窮理之學以開展經世之學,有通而不透的弊病,難免於支離之患。外物固然有其獨立的領域,但物不能離心,而為此心所涵攝、所主宰,進而即內聖即外王,這是儒家外王之學的特色,而有別於其他之經世之學。然而,朱熹性即理的心性之學,在存有而不活動的基本樣態之下,物與心終究有隔,心與物之間無法達到通而且透的境地,這也是王陽明評論為「支離」之所在。高攀龍自己也說,「把柄到手,滋味悅心,而後肩負宇宙之事,建千古事業,為千古人物,直是真性流行,非從局套點綴,使無負大丈夫出世一番耳。」(《高子遺書》,卷八下,答祈長洲,電子版)須把柄到手,真性流行,才能肩負宇宙之事,換言之,無此真性流行,就無所謂的肩負宇宙之事。經世之學而能真性流行,這就是「通而且透」的境地,但這唯有「即存有即活動」的王陽明良知學方能言此。

其三,東林學派以抨擊王學為旗幟,但這不僅使該學派無法進入即內聖即外王之外王之學,也使繼起之學者因心存忌諱,也無法進入外王之學的正軌。王學末流固然有蕩越之流弊,但東林學派的對治之法則是屬於「反」與「正」相互排斥的層次,而非「合」之超越的層次,使得王陽明的良知學也因其末流之弊而成為被否定的對象。在此情況之下,東林學派改以朱熹心性之學為經世之學的根柢,而有支離之弊,也使繼起之儒者因有成見之故,在樹立經世之學之時,捨棄即用即體之王陽明之心學,甚至捨棄所有的宋明心性之學,矯枉過正而成為無根之致用之學。

此如顧炎武(號亭林,1613-1682),其云,「孔門未有專用心於內之說也,用心於內,近世禪學之說耳。」(《日知錄》,卷十八,電子版)將所有的心性之學全都視為禪學。又云,「愚所謂聖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學於文』 ,曰『行己有恥』。自一身以至於天下國家,皆學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來、辭受、取與之間,皆有恥之事也。」(《顧亭林文集》,卷三,電子版)以「博學於文」與「行己有恥」為聖人之道的兩大綱目,所說雖好,卻是不能相通,於「吾道一以貫之」有違,心與物終究兩隔。「博學於文」後來演變為不切於民生日用的乾嘉考據之學,根本原因就在於此。

A.D 王門之別傳

對於東林學派,學界大都視為新程朱派或朱王調和派,本文已論述其非,而如以王陽明良知學的角度來看,尤其是以良知現成義來看,東林學派雖然不承認自己是王門,但可說是王門之別傳。

是否為王門之嫡傳,就是以是否贊同良知現成義為衡量之標準,是否為王門之嫡系,也是以是否徹知良知現成義為衡量之依據。黃宗羲著錄為東林學案者共十七人,扣除未選錄文獻之五人(薛敷教、葉茂才、許世卿、劉元珍與華允誠)以及有目無傳一人(吳桂森),就以此重量級之十一人來看,贊同良知現成義者,就有顧憲成(號涇陽,1550-1612)、孫慎行(號淇澳,1565-1636)、顧允成(號涇凡,1554-1607)、史孟麟(號玉池,1559-1623)、黃尊素(號白安,1584-1626)與陳龍正(號幾亭,1585-1645)六人。近於贊同良知現成義者,則有高攀龍(號景逸,1562-1626)、錢一本(號啟新,1539-1610)、劉永澄(字靜之,1576-1612)、耿橘(字庭懷)與吳鍾巒(號霞舟,1577-1651)等其餘五人。總計贊同者有六人,超過一半,而即使未表明贊同者,甚或明言反對王陽明良知學者,其學問造詣也近於贊同良知現成義,因此,如將東林學派定位為王門之別傳,也不算是過當,相較於朱王調和派與新程朱派之說,應該更為恰當。

顧憲成之贊同良知現成義,見於<當下繹>(《明儒學案》,下冊,頁1397.2)已如上所述。其餘孫慎行等五人之贊同良知現成義,依《明儒學案》所選錄文獻簡述如下。

孫慎行有「東林之學集其成」之稱(《明儒學案》,下冊,頁1449.1),對於王陽明之認同,其云,「陽明說致良知,才是真窮理。」(《明儒學案》,下冊,頁1456.1)對於良知現成義之贊同,其云,「世間人不誠,只為有思有勉。吾人立下要見得不思而得,不勉而中的實理,真切明白,是為擇善。擇久分明,將從前思勉心,一切放下,日用云為,純是性真運用,是為固執。」又云,「率性之道,本來元是平直」。(見《明儒學案》,下冊,頁1450.3與1450.4)放下一切思勉之心,純任性真之流行運用,如此平直,就是率性之道。孫慎行雖未直接言明,但其見解已同於良知之現成義。

顧憲成之弟顧允成,雖面對王龍溪系無善無惡之位階顛倒之流弊,仍然肯定心學,其云,「心學之弊,固莫甚於今日,然以《大學》而論,所謂如見肺肝者也,何嘗欺得人來?卻是小人自欺其心耳。此心蠹也,非心學也。若因此便諱言心學,是輕以心學與小人也。」(《明儒學案》,下冊,頁1471.6)此言當前心學之弊,乃是心蠹,而非心學本身有弊。對於王陽明良知學,則云,「陽明提良知,是虛而實;見羅(指李材)提修身,是實而虛。兩者如水中月,鏡中花,妙處可悟而不可言。所謂會得時,活潑潑地;會不得,只是弄精魂。」(《明儒學案》,下冊,頁1472.3)認為王陽明所提的良知是「虛而實」,須是「會得」,才能活潑潑而觸處皆真,評價高於李材著眼於修身之止修之學。對於良知現成義,顧允成云,「根原枝委,總是一般,大趨既正,起處既真,信目所視,信口所哦,頭頭是道,不必太生分別。」(《明儒學案》,下冊,頁1472.6)認為起處既真,就可信目所視,信口所言,自然頭頭是道,此種見解也是同於良知圓而神的現成義。

至於史孟麟,論良知現成義之深入,已到王陽明嫡系的境地,其云,「不知本體工夫分不開的,有本體自有工夫,無工夫即無本體。試看樊遲問仁,是向夫子求本體,夫子卻教他做工夫。…是仁與恭敬忠,原是一體,如何分得開?此方是真當下,方是真自然。若饑食困眠,禽獸都是這等的,以此為當下,卻便同於禽獸,這不是陷人的深坑?」(《明儒學案》,下冊,頁1473-1474)良知觸處無不圓而神,此是良知之現成之義,但此觸處之圓而神須由吾人之意識層面展現於言與行之外在層面,才是良知現成義之完成,因此,良知之呈現與良知之致原是一體之兩面,換言之,即工夫即本體,工夫與本體原是分不開的,如此來看良知現成義,才真正是徹知者。故而,史孟麟又云,「言心學者,率以何思何慮為悟境。…不知人心有見成的良知,天下無見成的聖人。」(《明儒學案》,下冊,頁1475.2)指良知有現成,聖人無現成,更是一語中的,破除王心齋系僅言現成而無工夫之弊病。

黃宗羲之父黃尊素,也贊同良知現成義,其云,「知原是性中一點睿體」,又云,「若吾儒亦是穿衣吃飯,夏葛冬裘,見成道理,伸手便見,率之即是,體之即存。」(《明儒學案》,下冊,頁1490.2與1492.3)認為道理本是現成,率之即是,體之即存。同樣的,雖未明言良知現成義,但黃尊素之道理現成之見解,也是符合良知現成義。不過,相較於史孟麟,黃尊素對於良知現成義的徹知程度,顯然無法比擬。

陳龍正也贊同良知現成義,其云,「一部《論語》,皆說學問事,惟是知也(指2.17章),直指出心體來。皆說做工夫事,惟天何言哉(指17.19章),直指出道體來。…說心體,明是不倚見聞矣,終不教人廢學問;說道體,明是節節現成矣,終不教人不做工夫。」(《明儒學案》,下冊,頁1504.2)認為心體不倚見聞,道體節節現成,此種見解同樣也是未明言良知現成義,但實質上就是良知現成義。

B. 劉宗周的定位

劉宗周(號念臺,世稱蕺山先生,1578-1645)不屬於東林學派,但政治立場與人格精神,則與東林學派密不可分。而劉宗周先是在1625年(天啟五年)夏,於閹黨血腥鎮壓東林黨之際,敢於在家鄉(今紹興)公開招徒講學,雖於同年底就輟講,但其正直不屈之風已獲極高聲望。其後在明亡的大變局,以有大臣輔國之責,毅然決然絕食殉國,其道德風骨更是震鑠古今,堪稱一代大儒。不過,如稱劉宗周之學為新王學,或稱為宋明儒學之殿軍,這樣的學術定位,從王陽明良知學的角度來看,都值得斟酌。

B.A 「新王學」說之不當

日本學者岡田武彥說,「劉蕺山之學則可以說是經由朱子學的新王學。…他對王學是持批判態度的,但他的誠意說,實際上是受到了王學秘蘊的啟迪而形成的。」(《王陽明與明末儒學》,頁361.2)認為劉蕺山之學之為王學,在於其學說核心的誠意說,是受王學啟迪而形成,而劉蕺山之學之為新,就在於誠意說是經由朱子學而形成。然而,岡田武彥以新王學來定位劉蕺山之學其實是不恰當的。

其一,論斷是否為新王學的最基本依據有問題。蓋是否王學的心印,就在於良知的現成義,能夠肯認此義,才能算是王學,也才能進而論述是否有進於王陽明之良知學,因而為新王學,不在於是否經由朱子學或其他前儒之學。此如王陽明的良知學也是經由朱子學而形成,但心即理的格局迥然不同於朱熹的性即理格局,故而從未有以新朱子學來定位王陽明的良知學。

其二,劉宗周晚年所形成的誠意說,已經背離王學。是否肯認良知之現成義,並沒有模糊的空間。良知之現成義有兩個要義,一是,良知只有已發,未發之體即在已發之用之中,一是,良知之已發本身圓滿具足,即是至善之所在,無須他求,而此兩要義則是一體之兩面。劉宗周於48歲時立「慎獨」之說,十年後(1636年,59歲)進而立「誠意」說(見於<獨證篇>,今見全書<學言>),認為「意者心之所存,非所發也」,雖標誌劉宗周思想趨於成熟,但同時也是背離王學之時。

劉宗周云,「意是心之體,而流行其用也。」(見《中國哲學史》,勞思光著,第三卷下,頁632)將「意」置於心之體的層次。故而認為「意」具有以下特性,「意淵然在中,動而未嘗動,所以靜而未嘗靜也。本無來處,亦無歸處。」又云,「有而無,無而有,其為天下至妙至妙者乎。」(見《中國哲學史》,第三卷下,頁633與634)不可說動,也不可說靜,不可說有,也不可說無。因此,劉宗周嚴分意與念,認為「念有起滅,意無起滅」,而王陽明之良知為已發,乃是有起滅之念,故而晚年抨擊王陽明專在念起念滅用工夫,失之粗且淺。(見《劉宗周及其慎獨哲學》,黃敏浩著,頁112與119)劉宗周的誠意說可說屬於「有體斯有用」之路數,且認為可以直接掌握此體,而不知良知雖是已發,卻是即用即體之已發。劉宗周因無法契入良知即用即體之奧義,其云,「古人學問,全副向靜存處用,無一點在所發處用,並無一點在將發處用。蓋用在將發處,便落後著也。」(《明儒學案》,下冊,頁1562.3)視已發與將發為「落後著」,故而最終背離王陽明良知學。

其三,劉宗周之批判王學,不是推進型之批判,而是捨棄型之批判,因此,不能說劉宗周之學是新王學。黃宗羲與劉汋(字伯繩,劉宗周長子,1613-1664)都說,劉宗周對於王陽明之學凡三變,「始疑之,中信之,終而辨難不遺餘力。」但對「終而辨難不遺餘力」,黃宗羲解釋為「新建(王陽明)之旨復顯」,劉汋則坦言「謂其(指王陽明)言良知,…失之粗且淺」(見《劉宗周及其慎獨哲學》,頁112與該頁註解),顯然劉汋的說法才是對的。不過,劉汋對劉宗周「中信之」這個信奉王陽明良知學階段,亦即隸屬於王陽明學派,卻有有意抹去的痕跡,以避免背棄王學之譏。

此「中信之」的期間長短,依據劉汋所編的年譜(《先君子蕺山先生年譜》),此期間開始於1626年(天啟六年,劉宗周49歲),劉宗周欲輯《皇明道統錄》,詳讀王陽明文集,「始信之不疑」。但此期間最早可以上推到1614年(萬曆42年,劉宗周37歲),該年劉宗周悟天下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學,並作<心論>云,「只此一心,自然能方能圓,能平能直。」劉宗周此悟與此語有如王陽明再現,甚至可以說是王門的弟子。不過,這是從主觀面來看,從客觀面來看,仍然應該從劉宗周公然尊奉王陽明學說那一年起算。但是否如劉汋所說,遲至1626年,仍值得深入細究。

至於「終而辨難不遺餘力」的起始點,亦即「中信之」的結束點,應該是公然抨擊王陽明良知說那一年,1643年(崇禎16年,劉宗周66歲,去世前二年)劉宗周接連寫了<證學雜解>、<良知說>與<存疑雜著>,針對王陽明良知說與末流提出尖銳的批評,尤其是<良知說>,更是表明背離王陽明良知說的代表作(見《明儒學案》,下冊,頁1583.3-1584)。在公然抨擊之前,應該會有個重新評價期。劉宗周之重新評價王陽明良知說,則始於1636年(崇禎九年,59歲)作<獨證篇>,提出「意者心之所存」之誠意說,終於1642年(崇禎15年,65歲)的<答董標十問>,標誌其誠意說的成熟。劉宗周的<易簀語>云,「為學之要,一誠盡之矣,而主敬其功也。…若良知之說,鮮有不流於禪者。」(《明儒學案》,下冊,頁1546.2)可見對其誠意說之自信,認為可以取代王陽明的良知說而流傳無弊。

因此,劉宗周「中信之」的期間,即使不上推,尊奉王陽明之學應該也有17年之久(1626至1643年,49歲至66歲),是則,劉宗周中晚年不僅王學的色彩濃厚,即使說是王門之人也不算過當之論,而這也是劉宗周在此期間屢稱王陽明為「陽明子」或「陽明先生」之故。在此「中信之」如此之久的情況之下,劉宗周卻於絕食殉國前兩年不僅抨擊王學末流,連王陽明良知學本身也公開批判,無疑對王學的發展給予重重一擊。

B.B 「宋明儒學殿軍」說之不當

勞思光先生說,「劉宗周乃陽明後宋明儒學中能自立系統者,亦可謂宋明儒學之殿軍」,又說,「蕺山所立之系統,乃陽明一支思想中最後出亦最徹底之系統。」(見《中國哲學史》,第三卷下,頁604.4與661.2)認為劉宗周之思想能自立系統,為宋明儒學之殿軍,也可說是王陽明系最徹底之思想系統。勞思光此兩種說法,後者已駁正如上所述,劉宗周之慎獨誠意說最後定說乃是背離王陽明的良知說,絕不能說是王陽明系最徹底之思想系統。至於說劉宗周思想是宋明儒學之殿軍,如從王陽明良知學的角度來看,也是值得斟酌。

其一,殿軍之說,預設宋明儒學並無顛峰可言。哲學史不同於思想史,須有判教的角度,而勞思光之說劉宗周為宋明儒學之殿軍,也是一種判教的用語,但預設宋明儒學的發展乃是山頭林立,一個山頭接著一個山頭,而無顛峰可言。然而,王陽明的良知學,「即知即行,即心即物,即動即靜,即用即體,即工夫即本體,即下即上,無之不一」,此處處圓融之學乃是儒學之究竟圓教,可說是儒學之巔峰。既然有王陽明良知學為儒學之巔峰,殿軍這一詞就不適合用在宋明儒學上,更不適合用在王陽明以後的儒者,因而也不能用在劉宗周。

其二,劉宗周慎獨誠意說之最後定論乃是背離王陽明良知學,更不能說是宋明儒學的殿軍。劉宗周之意,乃心之所存,「有而未始滯於有,無而未始淪於無。蓋妙於有無之間,而不可以有無言者也」(《明儒學案》,下冊,頁1551.2),但畢竟偏於未發之無,與良知之已發而圓神具足,有本質上的差異,故而劉宗周之最後定論乃是背離王陽明良知學,換言之,也就是背離宋明儒學之巔峰。在此情況之下,又如何能說是宋明儒學的殿軍。

王陽明良知學之衰落,王龍溪顛倒良知之有與無之主從格局,有王門盟主之名卻無其實,肇因於前,劉宗周晚年身繫一代之觀瞻,於王陽明之學不僅未能扶正,甚且批判為粗且淺,則肇因於後。然而,王陽明良知學既然為儒學之巔峰,復明於後世,只是遲早之事而已。

7. 結論

在「意」之四義多構的架構下,前一篇論文先釐清王陽明的良知說,本篇論文再評析王陽明後學的爭議,由此形成王門嫡系論,以三個標準(一是肯認現成良知,良知即用即體,二是肯認致良知之必須,即工夫即本體,三是肯認下學即上達,日用常行無不是知體之著見)來衡量是否為王門之嫡傳或嫡系,並進而檢討黃宗羲、岡田武彥與牟宗三先生等三家的嫡系說。如是兩篇論文應可全面釐清王陽明良知教的相關疑義,以下再就相關議題做簡要論述,做為本文之結論。

7.1 王學亡明說之不當

對於明朝的滅亡,明末遺民有不少人怪罪在王陽明之學,其代表性人物有王夫之(號船山,1619-1692)等人,「王氏之學,一傳而為王畿,再傳而為李贄,無忌憚之教立,而廉恥喪,盜賊興。…故君父可以不恤,名義可以不顧,陸子靜出而宋亡,其流禍一也。」(見《王陽明》,秦家懿著,頁228,台北東大圖書公司,1992)明朝的滅亡,先是流寇攻破京城,後則滿清趁機入關,其原因多矣,但牽扯上王學,卻是極為不當,理由如下。

其一,包括明朝等專制王朝之滅亡,主因就在於「以君為主,天下為客」(《明夷待訪錄.原君篇》,黃宗羲著,電子版),以一家之利害取代天下之利害,故而法無善法,治也無善治,非如現代民主政制,本質上以天下(民眾)為主,執政者為客,以天下之利害取代一人一黨之利害。黃宗羲云,「後之人主,既得天下,唯恐其祚命之不長也,子孫之不能保有也,思患於未然以為之法。然則其所謂法者,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也。是故秦變封建而為郡縣,以郡縣得私於我也;漢建庶孽,以其可以藩屏於我也;宋解方鎮之兵,以方鎮之不利於我也。此其法何曾有一毫為天下之心哉!」(《明夷待訪錄.原法篇》,電子版)專制王朝之立法令建制度,無不為一家之利,其核心就在於防範臣下篡位或人民叛變,秦之變封建為郡縣,漢之廣封諸王,明之取消宰相職位,其用心無不在於此,而非為天下之利。如果有利於天下,也只是附帶,為了有利於統治,而非目的所在。因此,其法是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其法本質上不是善法。

在以皇朝一家利害為最高考量之下,治無善治,以明朝為例,明明知道外患嚴重,還是採取強幹弱枝的政策,唯恐唐朝方鎮之禍再起,安史之亂重演,並派宦官監軍,削弱將領的統軍能力。明明知道人民困苦已極,還是橫征暴斂,加深流寇之禍。因此,面對內憂外患之下,明朝的對應策略只能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根本不能拿出釜底抽薪之策,其滅亡只是遲早之事。

其二,王學流弊的嚴重性被過度誇張,以現代眼光來看,其實並不嚴重。由王門之嫡傳或嫡系而來的流弊,有「蕩之以玄虛」,有「參之以情識」這兩種(參見《明儒學案》,下冊,頁1572)。前者玄虛之流弊,大都為王龍溪系,其上焉者一切解脫,以操持為把捉,以仁義為桎梏(參見《明儒學案》,下冊,頁1391.1),其結果是脫離儒者之門而入釋道者之門,雖有害於儒家之教,但多一釋道者之人,豈是明朝滅亡之因。其下焉者一切含糊,以閹然媚世為萬物一體,以委曲遷就為無可無不可(參見《明儒學案》,下冊,頁1391.1),其結果則是世上多一不辨是非之小人,應聲蟲式之小人,但也不敢於積極作惡,因此,不至於嚴重到是明朝滅亡之因。

至於參之以情識之流弊,大都為王心齋系,其過在於「以任情為率性」。但此任情率性之人,以今日眼光來看,就是個人主義者。個人主義者肯定人之欲望,不論是感性或者非感性,都具有正當性,除非侵犯他人的權利,否則他人或公權力機構都無權干涉,而這種想法已成當今全球社會的主流,也是民主社會的基本預設。以明朝當時的環境而言,這些肯定情欲或說感性欲求的猖狂者,很少是屬於只知己而不知他人之極端的個人主義者,但何以被視為洪水猛獸呢?主要是當時的五倫之禮教以君臣為五倫之首,太過僵化,不容任何人挑戰,不容任何人踰越,這也是專制王朝的後遺症。

此如何心隱(本名梁汝元,號夫山,1517-1579),重視師友之倫,認為高於君臣父子夫婦等其他三倫(見《何心隱集》,容肇祖整理,頁27-28,台北弘文館出版社,1986),又以王龍溪四無說的角度詮釋「無父無君」,認為能夠「無父無君」者,自然不會弒父弒君,反而心中有父有君之念者,才會做出弒父弒君之事(見《何心隱集》,頁51-52)。何心隱有如此驚世駭俗之論,挑戰專制王朝的禁忌,為當道者杖殺,乃是勢理之必然。

7.2 未來王學之課題

前篇與本篇這兩篇論文焦點在於全面釐清王陽明良知教的相關疑義,而王陽明良知學既然為儒學之巔峰,就應該與時並進,進而與相關佛教大宗做比較,以形成儒家為主的判教論,再進而與西方相關社會科學哲學做比較,以形成儒家特有的新外王論,如是才算是全面開發王陽明之良知學而無餘蘊,這也是後學者責無旁貸的課題。

7.2.A 超越禪學之挑戰

自從王龍溪提出四無說,雖發揚良知虛無這一面,但王龍溪卻對良知之有與無的主從格局無法掌握,以至於與禪宗的空無始終無法劃分清楚,更不用談超越禪宗的空無論。不過,在全幅釐清王陽明的良知學之後,就可進而釐清與禪宗空無說之間的關係與界線,這是後學者無可迴避的課題。而能如是釐清之後,乃能進而形成以儒家為主的判教論,以徹底顯示良知學為最終圓教之所在。

7.2.B 王學有待開展新外王之學

王陽明良知學的特性就在於強調致良知,此是王門嫡系的特徵,而在日用常行之中致良知,就有即下學即上達的特色。此即下學即上達的特色如能持續不斷,就會形成新的外王之學,不過,王門嫡系因始終無法擁有盟主的地位,此即下學即上達的特色並未能在歷史上形成主流,何況在專制王朝之下,想要形成即內聖即外王之新的外王學,也需面對王朝絕對家天下的禁忌,其難度更高。如今,受惠於當今時代已進入民主社會,依王陽明的良知學來形塑新的外王學,就只有理論上的難度,而較無實踐上的難度。以下略論新外王學將具有的特色。

其一,以前儒家的外王學受制於專制王朝,混雜家天下的觀點,必須徹底釐清。自從孔子開創以仁攝禮之學後,在禮制上超越周禮的家天下之禮,已呼之欲出,此可見於《禮記.禮運》:「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大人世及以為禮。」雖然「天下為公」之理想與「天下為家」之歷史現實的對比明顯,卻也僅能隱晦的點出。孟子繼之云,「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盡心下,14.14)明確指出「民貴君輕」,但也未能進一步發揮,僅止於「民能載舟覆舟」之層次,而無法如今日之形成「民為主、執政者為客」的政治體制。其後所形成的諸如政統與道統之分,所謂孔子為素王之說,都是屈服於家天下而來似是而非之說。因此,如欲開創儒家的新外王學,全面清理之前似是而非的外王學,已成今日當急之務。

其二,新外王學之開創須以即內聖即外王為核心,換言之,須以良知學為根柢。從顧憲成(號涇陽,1550-1612)開創東林學派開始,注重實用之學已成晚明之風氣,也取得一定的成效,然而終究走向乾嘉空疏之考據之學,就在於無法打通內聖與外王之間的壁壘,形塑外王之學而不本於內聖,終歸於無根柢之學。

其三,內聖之通於外王,不是直接之通,乃是融攝之通,外王之學所牽涉之知識之學,有其獨立之地位。張履祥(號楊園,1611-1674,劉宗周弟子)反省王學末流之流弊云,「百餘年來,學者惑於直截徑省之說,以多聞多見為知之次,而肆焉自居於生而知之。…於是將廢所謂博學、審問、慎思、明辨者,而致其良知。」(見《陽明學綜論》,頁335.2)相對於生而知之之「道德之知」,多聞多見固然為「知之次」, 但此「次」之義乃是優先性之「次」,而非「次等」之「次」,多聞多見之知識之學本身有其獨立之地位,有其自身之原理原則。而此知識之學表面上有如「相反」,實質上則是「相成」,由此乃見道德之知涵藏無邊。

7.2.C 實踐之功不可須臾離

隨外感之來,良知當下呈顯而圓滿具足,其呈顯之型態,或以「是」(即道德欲求)之型態,或以「是是」(即道德判斷)之型態,或以「無是」(即無我)之型態,但無論何種型態,都須致此當下之良知於吾人言行之中。因此,良知既然時時呈顯,是則,對儒者而言,時時致此良知之道德實踐乃是不可或缺,換言之,時時身體力行以達純熟之聖人之境,乃是朝夕不可須臾離之事,對良知之徹知程度,也是以此實踐之功來衡量,而這也是儒學之所以異於純粹思辨之學之所在。

(2010.08.22初稿,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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