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次在北投捷運站下了車，心裡有幾分興奮，只因北投是我的出生地，也是我成長的地方，前後住了有二十二年之久。

車站的前頭是光明路，變化實在不少。這裡原有數排日式的低矮建築，數排木造的窄巷，包括昔時的日式車站一併計入，這裡無疑像是個東洋生活圈，但此刻已被新穎的建築取代。我在光明路的中途發現老店『瑞成號雜貨鋪』，甚是驚喜；這瑞成號總有120年的歷史，聽聞是明治時期創立，整體外觀變化不大，內部的陳設與舊時大同小異，古桌古鐘，老牆老門，這讓我迅即墜入兒時的回憶裡。

瑞成號老鋪的斜對面是光明路72巷口，這巷口起點緊靠光明路這一側，原是一排磚廊建築，甚具時空的對映感。這巷口延伸進入的72巷是兩排低矮老建築，木造與磚屋錯落，十分寧靜。但72巷口最引人的絕不只於此，最引人的應是一處賣著台式甜不辣的小攤。

我站在巷口，憶起四十年前的點滴。我憶起攤主是位六十歲左右的阿婆，身形直挺，五官圓潤，灰白的頭髮齊整盤在腦後束成一個簡單的髮髻，衣着整潔樸素，腰際圍著一塊深灰色的巾布，精神矍鑠，動作俐落，特別親切和藹，音調帶著老者的諄諄善意。72巷口正對著北投國小後方的舊校門，想當然阿婆的主顧以小學生為主。

攤子不大，長寬約僅一米七與一米五見方。攤前擺了三兩個板凳，攤檯上擺著兩個白色小陶甕，一只陶甕裝的是醬油，一只陶甕裝的是辣椒醬。攤檯的左側是一口不大不小的鋁鍋，鋁鍋裡裝了約七分滿、鮮香撲鼻的高湯，湯裡則滿載甜不辣、油豆腐、小脆丸、魚丸之類。

作家韓良露曾這樣回憶 –-

『我們都經歷過扁擔的時代。另外因為小時候我爸爸在上海待過，所以我們會去吃福樂、喝熱可可，上學前還會去美而廉吃可頌和喝咖啡，那是以前吃西餐最有名的地方。我也去北投市場吃現在還有的阿婆甜不辣，那不是現在的關東煮喔，我會加很多醬油和辣椒，還可以加湯；然後也會去吃路上的粿仔加麥芽糖。』

阿婆的甜不辣走過一甲子

還是那口不大不小的鋁鍋

老中青的老同學們

日式的北投車站已改為捷運站

北投的樣貌在緩慢改變

通常攤檯的右方會擺上許多只水藍色的古拙小陶碗，碗前則有一小籠的小叉，用來給小童叉食甜不辣。阿婆的甜不辣、小丸子是手工自製，甜不辣似無名指一般大小，食來彈牙爽口，魚漿的鮮香慢慢在口腔裡發散。小丸子同樣以新鮮作號召，一經輕咬，丸子在口腔迅速奔竄，一股甜蜜的滋味直搗心房。尤其阿婆四方形的厚厚油豆腐，烹煮得汁液飽滿、軟嫩腴滑，一種特殊的黃豆香氣襲來，小學生也顧不得燙了，紛紛大嚼起來。

四十年前的小陶碗，碗裡兩根甜不辣浸在清爽大骨湯裡，索價台幣一塊；四方形油豆腐，索價台幣一塊。幾種配料可隨意增減，價格從一塊至五塊不等，熱湯可隨時續加 。在那個麥當勞未興起的年代，阿婆的甜不辣可謂溫暖人心、誠意十足，一塊錢便能吃碗小點，兩三塊錢可以打發一頓，所以，72巷口的小攤在小學生的心底深處，便留下難忘的印記。

更經典的，阿婆甜不辣除提供熱食小點，也提供簡單娛興。這攤車的左下角另裝有一只圓形小木盤，圓盤可快速轉動，圓盤上方用鐵線分格成幅射狀，格子裡畫有不同數字，小童可依此與阿婆玩個射鏢遊戲，通常是比大或比小，阿婆若輸了，你的小陶碗就會變成四根甜不辣；阿婆若贏了，那也別擔心，通常會有一根甜不辣的安慰獎。可見阿婆做生意的厚道。

我站巷口佇足回憶良久，待一回神，我開始找尋攤車的蹤跡。噢，巷口居然賣起素食小吃之類，與甜不辣完全無關。我正猶豫著再往巷裡稍走，見一中年婦人正忙碌地舀著一鍋湯湯水水，攤前坐一中年壯漢，攤側是一長桌，桌旁坐了六名老中青不等的食客；我趨近鍋子一看，啊，這鍋不就是當年的甜不辣與小丸子 ! 我起初半信半疑，後見這攤旁掛了一個小小的招牌，招牌上用紅體字寫著『60年老店、阿婆甜不辣』，心頭一凜，大概不會有錯了。

我隨即直接向中年婦人問了句 : 『阿嬤幾歲了 ? 』

沒想到這婦人答得俐落，就像家常便飯 : 『九十七了 ! 阿嬤人在家裡喔 !』音調字字清晰，聽得出是外地省籍。

這一問一答，六七個食客竟不約而同朝我望來，眼神是好奇與認同感，像似與一位久未謀面的老友示意。此刻是週日，小學生放假，但老攤子是不缺老學生的，這群老學生即昔日的小學生吧 ? 我的興致更加盎然了。

原來阿婆將攤子交予兒子與大陸媳婦接手，這兒子滿頭華髮，看來已近七十左右。一塊錢的小陶碗已絕跡，時下分大碗與小碗兩種，大碗55塊，小碗35塊，用的是較新穎的寬口陶碗。大碗裡除了當年的甜不辣、小丸子、油豆腐，另加入白蘿蔔、香菇丸、米血糕三味；但油豆腐呈三角形，已非昔時的四方形，三角形吃來綿密，較無四方形軟嫩汁多，小憾。但整體食來仍是老味道，未特別走樣。醬料除醬油與辣椒醬，另供應沙茶醬，這是一項小改變。

我再向婦人詢問 : 『可以讓我拍幾張照片嗎 ? 』

婦人忙著操作湯勺，但同樣應允得俐落，這像阿婆當年俐落的身手，以及阿婆慈藹諄諄的臉龐。

我相信這碗老味道在72巷口是不會銷聲匿跡了，因為她承載太多的學生與太多的回憶。我想，總會有人如我這般，在攤前接續著問 : 『阿嬤幾歲了 ?』

阿婆的兒子與兒媳倆

高湯上是滿載的小丸子與甜不辣

大碗55塊

小碗35塊

北投國小原有兩個後門, 一個緊靠北投分局 ,一個在光明路72巷口阿婆甜不辣斜對面, 但72巷口這個後門似乎已封閉 ? (上圖為緊靠北投分局的後門)

站前的光明路已改變不少

                   <黃昏嶺>  詞 / 周添旺   曲 / 三界稔  演唱 / 紀露霞

(這部50年代台灣的紀錄影片 , 裡頭包括小吃 、街景 、捏麵人 、童子、 總統府 、蔣介石肖像、景福門 、大專生 、觀音山 、淡水河 .. 等等等 , 相當特別 ,令人驚喜 . 我猜這應該是50年代駐華美軍的拍攝手筆 .  我很想將此片取名為 : " 那個純真的年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