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這篇散文致予山東的Ｌ同學，因妳眼裡有光。

　　我想我逐漸體悟到她說「這個世界的大小，視你認識的人而定」。二十歲的L同學高冷似地筆下這句話時，正獨自在波蘭回憶她輾轉至冰島的西歐之旅。

(L之背影 April, 2015 湖南張家界)

Die Augen mit dem Licht 你眼裡有光

　　「我喜歡妳用『我覺得你眼裡有光』去形容一個吸引住妳靈魂的人。」我倆褪去球鞋與行囊，盤腿對坐在駛往湖南長沙顛簸的火車臥舖上，「我也想對妳說那句話，真的。」窗外黑夜如過往回憶呼嘯而過，兩顆自不同雨幕走出的心沉著低語著，以相異的語言，卻是如出一轍的頻率共鳴。

    三月時，外頭飄雨，我在屋裡給妳寫了幾句追憶，關於我倆共有的過往。

    你是了不起的女孩兒，雖妳望著我的綠皮護照，滿面不解。

    我想和你分享：「我好一陣子沒再遇到眼裡有光的人了。」

　　L是個你在校園中擦肩不會回首，但興許在凌晨圖書館昏暗的桌燈光影下，會凝望著她而發思索的女孩──「側臉透著靈魂的影子。」我是這麼形容我喜歡的女性。

Die unbedeutende Person 我是個不關心大事的人

　　我欽佩的人包含：未屆及冠之年便研究所畢，志在攀覆人生巔峰的孩子。他們在世人眼裡，在起跑點便抱了座獎盃；或者大我不足三歲、家徒四壁，在雲南大理街頭販賣手工織品數月而行遍中國山河的少男少女。他們笑靨裡的陰影無不涵故事，無不要花幾個夜傾訴；抑或揮舞著理想主義名號之旗，鼓吹人們在世志在逐夢的青年；當然，也包含那沉澱下來便孤冷得難親近的Ｌ──我欽佩他們的勇氣，卻不欣羨他們的人生。

　　──正因知曉、耳聞了這些故事，方後知後覺地嘆道人生竟能以如此繁麗之方式鋪展而開，方知這個世界竟如此之廣。

　　然而──免不了地，偶時亦感自身的成長歷程相形之下平淡而乏味，特別是那些坐在方正教室裡，自書本上閱覽及這些傳記之時──那時的妳是怎麼樣的，L？佔據妳心頭的，盡是些甚麼？然──回首，倚著今日身邊之種種，我已甚是慶幸與感激。眼下生活縱然乏立於甲板上之驚駭，無世界屋脊上眺望日出美景之驚嘆，亦充盈著挑戰、激情與感動。

算了吧，不要頌揚，不要歌唱

你好好坐下來給我說說

說些我能聽懂的——

比如今年又是北旱南澇

比如油價昨天又漲了一毛

說些我能想到的——

比如今天可能有雨，明天你要結婚

比如奶奶的病已經沒法治好

再說些簡單的事情，不大不小——

比如草青水凈，可以釣魚

比如你正在努力讀書

村裡的小麥長勢很好

我是個不關心大事的人

我真的沒有時間，我真的沒有興趣

我只是喝兩杯便宜的酒

寫幾篇會飛的詩

你志在高遠，你就去吧

我不會搬家，出門也走不遠

你只要那麼喊一聲，我就能聽見

──海桑《我是個不關心大事的人》

　　忖著，我感覺自己確實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小民，是講台下垂首疾書、仰首思慮的學生。南北韓間的局勢要緊，女權運動的遊行就要開始──我倆更在意的卻是幾鐘點後的口試。我們不享受這平淡生活裡的情趣──「平趣」，我予它這麼個名稱──麼？例如，以素寂的文字勾勒我瞳仁裡的世界；鐘響後到對面那棟樓給妳買瓶新包裝的農夫山泉；也曾獨自漫遊地圖上幾角色塊、為了見愛人一面車馬了幾千公里，或者為現實流涕，也因而努力。

　　我欲讀萬千美麗文字──先自我書架上開始；我也欲睹非洲草原上的遷徙──但願先自北京天橋上俯視睫下人潮，或許鄰近公園池裡的魚群；妳也夢著如戲般，和愛人在巴黎舊橋留下倩影──但更盼此刻拖著他手，呢喃他「我愛你」。

　　NASA成功發射獵戶座震撼我心，敘利亞的戰火綿延使我憂傷；可我更易因我的孩子喊第一聲「媽媽」而雀躍，更易因父母愈趨粗糙的白掌傷感而淚淌。

　　誰不有理想與夢想若繁星萬點？但興許僅是妳我尚太青澀──屆三、四十之齡，在妳不得不承認自我之平庸時，也許只想靜閱海桑。典範人生說著「人生並非追尋一連串標準答案」，但終究步上何路，依然是我之意志。

　　掛在我桌前的字句是《鄉愁》（Peter Camenzind）的主人公所道：「我的心向著廣闊的世界顫抖著。」妳曉得這話用德語如何說麼？──何以言說？周五戴著夜幕返家，褪去一身勞碌，眼看給自己備的一碗方便麵就要上桌，我的心著實為此顫抖。

在內蒙古山坡上俯瞰時田野阡陌時，我無能想像自己將對今晚「公視主題之夜」備感欣喜；此刻之我亦聞不著草原上之清風。

　　我願在踏出李園後尚保有一絲浪漫主義情懷──不，多幾把吧。願彼時我倆卸下一天勞頓後，還給夏日寄首可愛的詩。

　　是個不庸俗的人，因在這般歲月裡懷著那些理想；或者，身處平庸而抱有那些理想，所以是個不庸俗的人？

「我喜歡她。因她經歷世故風霜，仍相信詩和遠方。」

親愛的Ｌ，願將來再逢時，妳眼裡仍有光。或者，兩對眼眸相輝映。

12^th March, 2016 夜

文藻租屋處

共計1785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