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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言大陸尋奇(一):Unterwegs 在途中(第二十八屆文藻文學獎散文第三 刪修版)
2015/09/04 23:38:15瀏覽241|回應0|推薦3

遙言大陸尋奇(一):Unterwegs 在途中(第二十八屆文藻文學獎散文第三 刪修版)

原名:成吉思汗搖籃、世上最大草原上的一絲偶遇--姑娘,妳一定很難想像吧?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是夢,冰河亦是。

無疆草原的斜陽餘暉盡美,但它不及家裡後院內的晚霞溫暖。

親愛的爸:

  這兒的人說:「要看最真實的中國,就到車站去。」於是我在春日掮上登山背包,跳上北京西站望湖南長沙的臥鋪列車,獨入張家界山林。那班終點站為「國境之南」──海南島的長途列車,全程三千四百一十公里,將行駛三天兩夜,是我首次杳離中國政治、文化首都,深入大陸內地一窺春秋楚國風采,亦是生平至漫長的乘車紀錄。而今,請原諒您收到信時,您十八歲的女兒已隻身拔足世上最廣闊草原之邊際半月,在黑龍江省會──哈爾濱直馳北京的快車上,給您筆下這封信件,枕著北方胡風告訴您:我在路上,我就要平安歸去。

 


  二O一五年七月二十六日清晨,內蒙古東北方的天凌晨三點便為那倏忽千變的旭日給渲亮了。窈窈冥冥,我若菡子於《黃山小記》中那般虔誠地牽著輛破單車駐足草原阡陌。只是,我身在一座牛、羊、馬匹遠較人稠、郵差周月到訪一次、世外桃源般脫俗地鑲在俄羅斯邊界上、額爾古納河澤畔的東內蒙古小村落--恩和(Enhe)。


  伏著宋冬野的柔嗓滄滄,經齊齊哈爾輾轉浪入呼倫貝爾大草原──這兒是中國絕一俄羅斯民族自治區。每個早晨給我牽來馬兒的回族師傅這輩子尚未見過火車。一路踉蹌僅逢茅坑,這和在現代化西歐自助旅行迥隔霄壤。

 

悠悠額爾古納河注入何方

絢麗迷人的紅橙落蓋他鄉?

一尺飛躍即是未曾夢鄉顯現之國度

淼淼江水仍倒映得出雲彩寂寂

卻映不出我欲對那片原野訴說的柔情

19:33 16th 7, 2015

自臨江 額爾古納河眺望俄羅斯

  ……

  翌日,買不著返回海拉爾的長途汽車,我掏出皮夾底最末張滿是皺摺的毛主席紙鈔,上了旅舍隔壁的私家車。出了村莊口,在盡是牛羊隻的石路邊上,一位滿臉灰塵滄桑、雙頰於烈日下曬得通紅的男子放下一邊行囊,伸出手臂向我們招了招手。

 

  「回海拉爾嗎,小夥子?這小姑娘恰好也進城,一趟八十直送城裡,不就拉倒。上車唄!」一臉俄羅斯血統貌的大媽扯開嗓門,操著一嘴剽悍東北口音叨嚷著。

 

  「我們村里現在挺好,還有小學;我那時上學還得進城,一年就回家幾次,不像這會兒還有石子路,咱都得坐牛車、騎馬回家……」大媽正踩興致上話著村裡故事。一輛中國低階國產車行駛呼倫貝爾草原間──這裡是世上最遼闊的草原,乏籜草林山,放眼望去僅風吹草低見牛羊。七月的內蒙豔陽灑進車窗,刺得我眼眨眉皺;我時不時搖下車窗,但盼原野清風醒腦。

 

  揮別北京前,同儕相告的人口販賣、「壓寨夫人」的警語彌留耳際。

 

  「你是旅行到恩和麼?」我撇過頭,睡眼醒松地對一旁男子打開話匣子。

 

  「我打那鶴城(齊齊哈爾)來的。四處隨我師傅做木工漂泊在外七、八年了呢!」男子亦操著一口東北話嘆道。

 

  「年底就二十三了,」他為我問到年紀,「該是得出來掙錢養家了!過不久我媳婦就生產,我總得拿些東西回家。」他一臉世故滄桑。瞥見他隻隻覆滿厚繭的粗黑手指,我心底明白:在中國大陸,這些四、五線城市幕天席地的技工,一個月根本掙不了幾錢進袋,他卻還得養家。

 

  「我也是該成家、養家的年紀了。

 

  「姑娘妳還在念書吧?」回台灣後,您女兒得遵彼微行,備升學考;屆二十三歲,肯定尚埋首一片書海──我只得木訥點頭。「那妳一定很難想像……。」少年的口吻猶似您的年紀,在我舒適安逸的生活外淒風苦雨。我霎然反忖唸哲學、文學實不勝天馬行空、不切實際。自那魚尾紋已然邊際落款的少年眼裡,他未經笘畢薰陶的靈魂在濛濛絲雨間燦然充目──那是我有所乏的剛毅;然我知曉,我眼中的燈塔,確實亦非他所能想像。

 

上帝的衣襬輕柔拖過大地

祂將祂恢恢喜樂揮灑

油菜花黃 翡翠綠滴

以及那些僅在夢中出現而我呼不出名的瑩然色彩

這是妳最原始而歡愉的面貌呵,自然之母?

馬蹄達達 是乘風而馳麼?

奶牛低喃 是受精靈所喚乎?

而我盡難語

目光他遐而五筆迎風洩墨

是為生命之美好而泣呵?

11:21 12th 7, 2015

恩和,呼倫貝爾

 將進城,我連忙打開手機,欲在晚間返回哈爾濱的十二小時硬座火車之生死浩劫前,覓間舒適的咖啡廳坐下,娓娓追寫旅行日誌。首先躍然腦海的,便是遍地生根的星巴克。不料,怎麼也找不著半間,方驚聞網上眾說紛紜四、五線城市如海拉爾,人均收入喝一杯二、三十元人民幣的咖啡簡直奢侈;城裡新拓的唯一麥當勞都是當地朝聖地點了。

 

  在成吉思汗廣場邊上揮別大媽。我一回首便見獵心喜,直驅麥當勞點餐櫃檯;曩昔熟悉的速食店飄香親切,此刻象徵至善幸福。舉棋不定餐點,方意識到少年仍一臉羞赧地佇足門外。

 

  「你不吃點東西麼?」

 

  少年難以啟齒,尷尬莞爾:「這西餐貴呢。我還是到上邊買點土產給我家那媳婦吧。姑娘打北京來的唄?保重啊!」他揮了揮掌便快步離去,徒留得滿身內疚的我原地發楞。

 

  往後,夜氣如磐,拾憶騎著毛髮殊亮的蒙古馬小馳原野,我定間或念起那位不大我幾歲的少年:他媳婦安然生產沒?他的青春是何般顏色?

 

  「你們年輕人還是好好待在城裡,偶爾來我們鄉下逸樂個幾宿就好。這種田園野居的生活不是人人能熬的。」大姨的秀髮伴隨草原清香飄逸風中。她無所謂地要我給她說說北京的樣子。

 

  「城裡人也不是人人都快樂呢......。」我凝視著窗外原野沃若咕噥。那是千百年前,蒙古牧民的搖籃、孕育成吉思汗鑠世大業之草原。

 

  當他們問起我的其他旅程,我歷總輕言帶過。巴黎的倩影、慕尼黑的幽林、洛城的摩天樓,閃瞬間盡不如額爾古納河脫金光流水而出的黎明。

親愛的爸,「生存」不外乎是在有限條件下,找出各種存活下去的辦法;然而,野地裡的技能並不保我在都市洪流裡生存。

  

  縱然如此,請原諒我旅途上相逢許多傳記;請原諒我見過過百過千旅人、在野地間如廁、頂著豔陽在草原央筆詩作畫、生平首次伸直手臂豎起拇指,而後發現人生能以無限種方式鋪展而開:總是一流浪便是兩、三個月的獨行俠女選擇在三十歲前行遍中國山水;在雲南大理街頭擺地攤數月風霜,接著隻身踏著單車踩上西藏、環繞青海湖的大叔等,而我僅不過是多寫了幾行文字,在這斗室一隅目光熠熠。周六夜,我和一路乘坐順風車自川藏公路至東北三省的西安女孩坐在恩和村裡唯一的宗教會所──一家庭式基督教會:我們和幾名佝僂老人圍繞桌上一盞照得室內模糊慘淡的煤油燈,抱著殘頁的聖經禱告;信仰讓中國少見的耶誕樹栽在這窮鄉僻壤的矮舍內;而最令我意外地,是聞見老婦手中錄音卡帶傳出的見證嚼著平順的台灣口音。

 

  吾筆伴隨行路三千、多愁善感橫越五省甚深,並非去會見愛人,亦非追尋何神;我不是要四海為家,亦非要漂泊的眼神常在午茶後浪跡遐方。僅是欲在此般年華目浪天涯,趁時和歲稔、雙足依健、心仍未泊,而尚有您來愛我。

 

我流浪一處遠方

到了那兒你不再愛我

然也無謂

蔚藍無疆 金黃萬里

東北風傾吻嫩綠

時間不再丈量 綿延遐方

思緒不再脈動 指尖飛散

而此刻的我非我 你亦非你

天地與宇宙間僅乙幅恆止

 

19:30 15th 7, 2015

恩和,呼倫貝爾 

  人們道:「要看最真實的中國,就到車站去。」此刻我在哈爾濱西站裡給您寫信。請原諒我並未事前告知您我掮上登山背包便獨自踏上大東北之道。然整趟旅程最令我驚異的,大抵是我尚未洎乎晚節,便對於「就要返家」一事備感欣喜,並對此由衷感到幸福,即便早臆測餐風飲露後,必是歸心似箭,因而回程早買了張快車票。

 

  「unterwegs」是德語的「在途中」;其中,「weg」小寫作「離開」。請您莫愁,我別離的非「家」,而是京城與草原。

 

  多和一人漫一段路或共乘一車一途,復讀了幾卷精彩人生,爾後視別離如飲水。草原的風不曾止過,它早我的夏日拜訪濕潤了大地,然而得在冬日臨地前歸鄉西伯利亞。我留不住草原的清風,更留不住歲月的步伐──所以我得回家──是的,親愛的爸,unterwegs──我啟程原野,係為了回家──我在路上,我就要平安歸去。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是夢,冰河亦是。無疆草原的斜陽餘暉盡美,但它不及家裡後院內的晚霞溫暖。

 

O一五年七月

中國大陸內蒙古、黑龍江省

女兒 筆

 共計1877

pics sources:first;second;third;fourth;fifth:July, 2015攝於海拉爾車站,內蒙古

(完整原文初刊於第二十八屆 文藻文學獎《年少輕狂》 小說A組第三)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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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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