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躁鬱的街道
2015/03/17 08:14:34瀏覽120|回應0|推薦2
「這是一場不公平的選舉……誰知道他是不是自導自演,他該把槍擊事件的真相說清楚,你們說對不對?」
台下立刻掀起一陣口哨飛采,拍手的拍手,叫好的叫好,與尖銳的喇叭齊鳴,選民的情緒沸騰,大道上飛舞著一片旗海,來春也擠在黑壓壓的人群中搖旗吶喊。
昨晚她就跟她的厝邊愛嬌約好,搭今天清晨六點鐘由里長備好的遊覽車北上至總統府抗議。因此七早八早一個人就在廚房乒乒乓乓,準備外出的用品。眷村裡全都是外省太太,只有來春和愛嬌是本省人,彼此又是鄰居,所以村裡的活動,她們常一塊兒行動。
來春戴了一頂印有中華民國國旗的帽子,背包裡有水壺和乾糧,身著圓領衫、七分褲,腳趿著一雙愛迪達球鞋,這身勁裝打扮,屆時衝鋒陷陣才能好好施展。愛嬌已當了外婆,女兒女婿假日還得加班,她只好揹著一歲的小孫女,趕赴這場盛會。
「咱大家日也盼瞑也盼,看可以政黨輪替轉來否?誰知一號臨時中槍!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來春嗓門大,聲音又高八度。
「算伊在走狗屎運。——像這款垃圾事,他們也做得出?」愛嬌一邊哄著孫女,一邊說。
「南部地下電台講咱和阿共仔設計要殺他們一號。真正笑死人,咱才沒那麼沒水準!」來春咬牙切齒,越說越大聲。抗議的人群中,三教九流各黨各派都有,來春這席話,果然引來一批政治狂熱者撻伐。
「肖查某,你們選輸就不甘願啦!」一個頭髮長又硬、一臉長滿了青春痘、一副桀驁不馴胖少年說。
「沒爹沒教養的死囝仔,汝在黑白講什麼?」來春見有人轟她,毫無畏懼地頂回去。
「講汝輸袜起啦!安怎?」胖少年暴著一雙凸眼、齜著黃牙說。再細看,手臂有刺青,肚臍上掛了個耳環。愛嬌發現他絕非善類,叫來春別理他。然而來春天生火爆脾氣,非但不聽愛嬌的勸,還指著胖少年的鼻子破口大罵:
「汝若再黑白講,我就揍你。」
「來啊,好膽來啊!」
來春舉起手邊的旗子作勢往胖少年身上撲去。
「汝這賺吃查某,倒貼我都不要。」
胖少年一邊罵一邊做鬼臉,然後往人多的地方鑽,一溜煙就不見了。
「死囝仔,猴死囝仔,汝這夭壽死囝仔,好膽你麥走!」來春追了幾步,不見那胖少年,又折回來,面容氣撲撲的,紅的像關公:「等後回恁祖媽堵到,絕不放伊甘休!」
「免受氣啦,這款沒水準的人,管伊做啥?」愛嬌在一旁勸慰。
愛嬌的小孫女張著大眼睛眨巴著看著人群,一雙胖嘟嘟、圓滾滾的小腿在愛嬌的懷裡晃啊晃的,煞是可愛。來春看了歡喜,往嬰兒的小腿親了一下,親得嬰兒咯咯不停傻笑。來春剛剛受的窩囊氣,一掃而光。

「立即驗票、立即驗票、立即驗票……」
大道西側的人群中,一群年輕學生,手持標語不住的吶喊。來春走過去想聽聽有什麼新聞。只見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談論著。
「聽說有個投票所五百多人,竟開出七百多張票!」
「也有唱票時唱『二號一票』,結果計票都計到一號那邊。」
「有的投票所,統計票數時,明明二號比一號多,往上報時卻故意顛倒報。」
「這些人實在有夠惡質。」來春聽了義憤填膺,破口大罵。
「軍人、警察也有三、四萬人不能來投。他們大部分攏嘛會投二號。」
「不止三、四萬,聽說有十幾萬人!就這攤咱就贏了,就算講別的所在變鬼變怪,咱也沒在驚了,誰知不肯給軍人投票,專攏奧步了了,想著就氣!」
「四、五點剛開票時都是咱贏,六點以後咱就漸漸輸啊,聽講有些南部的票開的很慢,這攏嘛有問題。」
「騙肖!」胖少年夾在人群中搶白。「白賊話一大堆,你們以為大家攏是白癡喔?」
人群一陣騷動,人聲嘈雜,夾雜著喝罵聲,突然有人向胖少年飛射雞蛋,他一身蛋汁,一頭一臉蛋黃,嚇得他落荒而逃。來春看了歡喜,鼓掌叫好!「總算替恁祖媽出一口氣。」
大道東側,又有群眾聚集,來春飛快地趕過去。只見執政黨主席靜坐一隅,絕食抗議,也有一些年輕學生加入。來春心裡不禁嘀咕:「夭壽喔,連他們自己人也看不下去了。這個一號實在有夠惡質,一嘴生雙舌,人在北部講中華民國萬萬歲,走去南部卻講台獨萬萬歲。人講做律師的嘴攏阿ㄋㄟ,我看不是,人愛嬌伊外甥也是律師,人就古意古意!」
絕食的年輕學生,一臉嚴肅的神情,令人動容。有些父母還主動出面相挺子女,令來春羨慕他們的親子之情。
來春自小就被親生母親送去給人家當養女。可怪的是,親生母親又收別人家較大的女孩來養。說是以小換大,好幫忙家裡的農事。來春命不好,養父好賭,養母是妓女從良,說話尖酸刻薄,常和養父吵架、打架又常偷鄰居的東西。來春自小就受養母虐待,小腿上至今還有個碗大的疤。
十六、七歲時,來春到一戶上海人家當下女,她發現外省人家夫妻相敬如賓,做先生的對太太尤其好。後來他到軍方一加工廠當女工,認識了她先生。當時本省人家素來對外省人無好感,但是來春不同,她厭倦了養母家裡整天吵鬧打罵的生活,毅然決然願意跟先生吃苦。來春的親姊姊當時還說:「嫁外省的有啥好,也無田也無地,講卡歹聽啦!只剩兩隻大腿夾一個卵葩!」
來春的養母卻完全贊同來春嫁這位外省人,因為她拿到一筆為數可觀的聘金,足夠買一棟樓房。
人說恩愛夫妻不到頭,來春的先生六十歲那年因高血壓導致中風,人就這麼去了,留下兩個兒子和一筆月退休俸。好在兒子都已成年,在電子公司做事。才五十歲的來春,靠她先生軍人退伍後留給她的退休金半俸,日子過得寫意又平靜。近年聽說政黨輪替,政府搞族群對立,經濟衰退,兒子服務的工廠關門,跑去大陸重新開業,目前失業在家,因此她也加入這次的抗爭。
「聽咧講,這拜給一號繼續做,來春軍人的半俸會領無。」
透早在公園運動的歐巴嗓,攏阿ㄋㄟ喊,來春心理嘀咕:恁祖媽凍伊也ㄟ條,無來總統府抗議,當做咱好欺負!
滿地耀眼的陽光,螫的皮膚生疼,已是中午時分,大道上熱氣沸騰,來春的汗水從額頭及背部上一條條流下來,像許多毛蟲在上面爬似的,麻癢癢的。她從背袋裡取出毛巾拭汗。天氣雖然炎熱,但人群卻愈聚愈多,來春夾在汗嘰嘰的人叢中,嗅聞到暖烘烘的一股子汗酸狐臭。
愛嬌的孫女哭個不停。「這款天氣,親像火燒埔,擱帶紅嬰兒來抗議,嘛咧三八!」人群中一個大塊頭歐巴桑沒好氣地說。
「卡緊帶去百貨公司吹冷氣啦!」另一位和藹的歐巴嗓說。
愛嬌覺得這點子好,就跟來春說:「無我來去百貨公司,橫豎下午六點的遊覽車,萬一我趕不到,叫里長稍等咧!汝愛顧好汝自己。」
「我知啦,妳做妳去啦!」

只見一位身材酷似一號候選人的一名男子,突然掀起上衣,露出他的肚皮,對著記者的攝影機說:
「看到莫?一號的肚腹應該生做阿ㄋㄟ才對,電視上那個受傷的鮪魚肚是假的啦!」他手舞足蹈,說得活靈活現。
「又擱咧白賊啦。」胖少年如柯賜海似的,從這名男子的身後冒出來,伸出拳頭向這名男子背部捶了一拳,然後消失不見。
「幹伊娘,狗母生的東西!」這名男子平白挨了一拳,不禁破口大罵。
來春看到這兒人多,又有記者在場,索性拉開嗓門,抒發己見:
「說什麼拼經濟,攏嘛白賊啦,失業的人愈來愈多,像阮後生嘛失業。政府到現在還在分外省、本省,社會那ㄟ進步。阮沒咧驚你們知,阮嘛是嫁外省的。講卡白啦,民國三十八年若沒這批外省的來,現在咱台灣攏厚阿共仔管啊啦!
「就講這次中槍,憑什麼講咱跟阿共聯合要殺伊一號,咱若要殺,三十八年就殺了,甘會等到現在?擱再講,政府講拼經濟,結果無經濟人才,專找一堆外行來弄,結果生雞蛋無,放雞屎有,工廠一間一間倒。咱不是輸不起,是他們贏不起,若擱再給他們執政,中華民國就倒了了啊啦!」
一個蒼老灰敗、滿頭白髮的老芋仔,聽到來春的言論,除了鼓掌叫好,並讚譽有加。接著把他八二三砲戰浴血奮戰的經過,詳詳實實的說出以證明他們外省人自始至終就是徹徹底底的反共。
「俺今年七十八歲,一生從軍報國,誓死反共。俺十九歲就加入國民黨,三十八年隨政府撤退到台灣,四十七年參加八二三砲戰,六十年我們退出聯合國。毛澤東無時無刻不想消滅我們,但是我們在兩蔣的領導下,不但活下來,還把台灣治理成亞洲四小龍之一。中華民國能有今天,是我們外省人、本省人共同努力的結果,我們不應該被有心份子利用。二二八是個悲劇,但那都過去了,我們應該向前看,大家不分彼此,攜手重建家園,台灣已是我的第二個故鄉,我預備在此終老。如今的政府,為了勝選,故意挑起族群對立,俺就是看不慣!」
另一位老芋仔也加入,起先和來春他們立場一致,不料愈說立場愈偏:「……但畢竟時代不同了,中華民國名存實亡,我們台灣要踏上國際舞台,還是得靠中共扶一把,台獨行不通,最後兩岸還是要統一,我們才有出路。」然後竟唱起了中共國歌。在場的群眾立刻發出了噓聲,把他轟了下來。
胖少年又冒出來,尖起嗓音罵道:
「抓到了厚,還敢講跟阿共仔莫關連,鬼才相信。」

中午時間,人群疏散開了。有的去廁所方便,有的去填飽肚子,準備下午要好好再幹一場。

一到下午,日頭兇狠的撲殺下來,整條大道像蒸籠似的,熱得在場群眾個個心浮氣躁、惴惴不安。大道前的總統府,灰禿禿的矗立在烈日下,好似一隻大怪獸,正接受歹毒陽光的肆虐。在場的群眾癱的癱、倒的倒。
來春坐在她帶來的小板凳上點頭打盹,不一會兒額頭上的汗水簌簌的瀉下來。大地一絲風也無。
正當來春將要曬暈之際,耳邊傳來一個聲音:「來春,妳也來喔!」
來春睜眼一瞧,這不是平時和她在公園運動的大目娥。
她還記得每次提到她有老公留給她的半俸可領,大目娥就酸溜溜地說:「哼,這攏是在領阮繳的稅金!」
愛嬌看不過去,回了她一句:「妳賺那鼻屎錢,是繳多少稅金?妳銀行簿子的錢嘛沒億來億去,就麥講大聲話!」
大目娥惱羞成怒:「安怎?汝也管我簿子有多少?……汝這些嫁阿山的,太平洋沒蓋蓋子,去跳不會!」
來春氣咻咻的罵:「全攏是一些不識字兼沒衛生的,什麼太平洋?是台灣海峽!又不是要游去美國。」
「銀行簿子沒多少,但別小看她,標準的『田僑仔』!」一向悶不吭聲外省婆李大嬸也加入了戰局。
「妳再說那三個字,妳再說看看,我揍妳。」大目娥聲音高了八度。
李大嬸看苗頭不對,跑到公園那頭去了。

上個月才跟大目娥吵過一架,這會兒又在此地碰面。
「安怎,我不能來喔?」來春精神都來了。
「民主國家,要抗議遊行,誰都可以來。選舉本來就有輸有贏,贏一票也是贏,卡甘願咧啦!」大目娥得意洋洋。
「我為啥米就要甘願?恁攏用奧步,叫阮愛甘願,妳去死好啦!」來春氣的牙癢癢。
大目娥似是報了一箭之仇,很得意地離開了。

「喀——嚓——呸!」胖少年往地上吐了一口濃痰,並朝來春狠狠打量了一下。
來春沒好氣的調轉頭去,不看他。
「喂,我知一號是誰殺的。」胖少年突然神秘兮兮的對她說。
來春仍不理他。
「喂,汝甘知,那天我嘛在台南現場。」
「有影喔?」來春有些好奇。
「哪會無影?因為人是我殺的!」
來春心臟撲撲跳著,問胖少年敢不敢發誓。
「當著這麼大的日頭,我若有一句白賊,給車撞死!」
來春突然尖起她高八度的嗓音:
「記者小姐緊來喔,殺一號的兇手在這裡。」
來春當眾指著胖少年是兇手,然而胖少年非但不逃,還老神在在站在原地,一副悠哉遊哉的模樣。一群記者聞聲趕了過來。
「沒錯,人是我殺的。我是天庭派來的使者,玉皇大帝要讓台灣走向獨立……」
「ㄘㄟ——原來碰到一個肖仔!」來春嗤之以鼻。

「阿母,我們回去啦!」
來春轉頭一看,大兒子也來了。
「你不是講你不來?」
「就不放心妳呀?」
「有什麼不放心,我們素合法集會,有經過申請,怕什麼?」
「講這些都沒用啦!抗議也無效啦!這裡的人都奇奇怪怪,緊走啦!」
「妳跟你阿爸共款,你就是沒路用。權利素要自己爭取,每個人都像你這款想法,什麼時候被人家賣掉自己都不知道。」
來春的兒子從包包裡取出一個便當。
「妳中餐還沒吃吧?」
「哎唷,現在是幾點啦?……三點?剛才被大目娥氣得都不知道餓,現在真的有一點餓!」
來春拿起便當狼吞虎嚥起來。

圍觀的群眾逐漸散去,來春回到她的座位上休息。突然一陣狂風迎面捲來,香腸小販彎下身子拼命頂住推車,炙熱的陽光倏地消失,天上的烏雲壓得很低,像一塊毯子漂浮在屋頂的上空。天空偶爾滾過一陣陣悶雷,不多時疾風夾雜著陣陣亂雨,撲向大道上的群眾。一層陰鬱的氣氛包圍著來春,行道樹給風刮得枝葉披離,墜落在大道上,蕭瑟的滾動著。
來春怔怔地注視著翻飛的落葉,心裡亂糟糟的。
「落雨了,阿母,緊走啦!」大兒子催促著。
她有些捨不得走,遊覽車六點才開,還有兩個小時可抗議。

來春的大兒子把愛嬌姨找來幫忙勸:「人都走了了,嘛沒看到記者,汝喉嚨喊到燒聲,嘛沒人知!」
固執的來春,有些洩氣。「無先來騎樓下避一下雨,等咧日頭出來,再擱來車拼!」
「哎唷,阿母,妳嘛幫幫忙。」大兒子滿臉無奈。
「聽咧講天氣變歹,遊覽車五點就要開車。」愛嬌說。「汝嘛麥這固執,橫豎早上汝咧記者面前嘛講擱落落長,電視一定會報啦!」
「對咧,汝沒講阮險險去乎袜記,好啦,無攬來轉,看電視怎樣報。」
來春牽著兒子的手,愛嬌抱著小孫女,一起拖著疲憊的腳步離去。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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