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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書】白髮吟
2006/05/09 23:29:41瀏覽746|回應0|推薦20

 

(白髮三千丈,緣愁似箇長。)

  

父親的髮,很早很早以前,已如雪翻飛。

 

   聽起來像是亙古以前的傳說,但翻開相簿,照片中叉著腰意氣風發的男人,也曾體壯髮烏,絲毫看不出早衰的影子。究竟何年何月,父親的青絲,成為我記憶中的皚皚白髮?

 

父親開車往水井仔蜿蜒山行,那是他可敬可親的母土,卻在顛簸的歲月裡與她仳離,然後,每次的回家都是一個痛,不是不願,只是每次揭開傷口之後,都得重新縫補一段破碎而難讀的故事。

 

卷擘攤展。

 

二十歲,是銘刻青春最早的紀錄,第一次父親黑框眼鏡白襯衫,衣袖不規則地皺捲至肘部,在畢業紀念冊裡留下唯一一張校園生活照(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張)。側臉,禮貌性笑得很淡,像是機器調出來的弧度。

  

畢業紀念冊舊了,如同撤退沙灘的浪潮,只能在掙扎中悼念過往雄偉的波濤。其實應該是這樣,第一根白髮,在我來到這個世界,看到這個男人的第一眼,那一刻長了出來,好長好長。於是多年以來我總莫名懷著虧欠與心疼,是這個原因嗎?

 

不是。父親說。我轉過頭看他。

  

那就是阿嬤那通電話。電話裡上演著八點檔豪門財產爭奪戰的戲碼,可惜我們不是豪門,甚至曾舉債度日。扶養權、牌位、葬禮、地契,每把爭奪的刀斬斷父親無悔的付出。

 

祖父出殯前的晚上落雨,夜露殺人,紙錢都潤了火也稀微。白天的鼎沸喧囂現在都累了,什麼也吵不起來,抬起頭想擦眼淚,卻發現月光下父親的髮色有些頹圮。

 

「吵吵吵,只會吵。」

 

霎時我心虛起來。

 

直到隔日父親哭著跪著目送送葬隊伍啟程的時候,我仍然覺得那是驚心動魄的一場悲劇,我是裡面的丑角,哭笑不得,陽光刺目,一眼望去人群的髮全被染成白滄滄,父親卻是最搶眼的一個。

 

如果不是呢?

 

姊姊不見的那天中午,前後左右四戶鄰居全數動起來,只為了找一個因貪玩而忘記回家的五歲小女孩。母親趕家庭代工太累睡著了,不知人事的妹妹在發燒,父親假日去兼差,下個禮拜要交的房租還沒湊出來。

 

「找不到大家不用吃飯了!」

 

 隔壁五叔公一聲令下,大家嘆的嘆怨的怨,急的急忙的忙,死的死傷的傷。姊姊呢?倒是在隔壁木器工廠的廢箱子裡睡得東倒西歪。父親在街衢間穿梭的背影,車過數輪輾過心焦,或許像伍子胥白了頭。

 

憂離恨別,如飛絮般飄揚在我的童騃與父親的生命裡,不曾墜落。

 

「親愛我已漸年老,白髮如霜銀光耀……」,很久不曾想起關於年歲,今日乍見父親的髮,車裡廣播裡的吟唱,驀然驚覺,只是幾個躊躇,幾次的爭執,幾抹匆忙的身影,幾句簡短的話,還有無數不經意的日子裡,父親的髮就如此無可救藥地花成一片。

 

或許不是髮白,是精神老去。我也蒼涼了,在一切的風風雨雨之後。

 

我已遺忘現實的距離,而用精神上的時間去計量早衰的光陰,躊躇著留戀的我,仍然永遠追不上老朽的速度。父親傳述他的歷史,我懷念他與生活爭鬥的吶喊,悲傷,淒切,決絕。

 

當歡華褪盡,一切都已了然於心,山色倏忽靜寂,無語訴說著千言萬語。

 

炫麗的一切枯萎,逐漸泛黃,也就是我們終將道別的時候。我想我必須在那之前,傾盡我畢生的力量,反芻我們共同經歷的大悲大喜,把所有的笑與淚收攏進記憶之窗;但雙手似乎只能慌亂撿拾殘破的映像,唯一的完整,仍舊只定格於秋陽下怵目驚心的髮,白殺殺似明火,熊熊燒著父親狂洩的憾恨。
 
 

「快到了。」父親說。

 

這場旅程走得太久,什麼的什麼都莫名地淡去了。

 

當陽光終於穿過羼雜的樟木林打上車窗,父親瞇起了眼,用平靜的倦意凝望著遠方。忽然,我心底的華髮也在此時,悄悄從悲傷中滋長出來,穿過眼底,拓成一片多情海洋,沖刷過父親斑駁的歲月,不露一點兒痕跡。

                                    

 2006.05.09初稿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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