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說「今年的酪梨不見開花結果」。

　而颱風過境，竟抖出酪梨果實，像藏私的傢伙，被逮著了，雙手爽快一攤，懷裡瑰寶抖擻落下，讓父親撿拾回八九顆完好果子，有的約莫一斤重。這可憐的果樹，狂風中扭怩作態，旋轉、激盪、暈眩、迂迴，一樹好孕全讓雨打風吹去！

　小時候，阿嬤說：「果子將來要賣錢，不能摘，掉下來的，可以撿！」於是，那樣仰起頭來，靜默候著果熟墜落的恩典賞賜，是無上幸福的漣漪，蕩漾心頭！打從一葩葩嫩白花苞開始，天天踩著碧蔭碎葉間篩落的玉影，佇立守候，陪著花開花落，陪著養蜂人家寄養的蜂群穿梭，我的裙襬，似也旋轉婆娑，飄逸如輕盈的彩蝶，一會兒，心思飛上木瓜樹齒裂的葉叢裡，一會兒，俏皮地逗弄戲耍柑橘樹下打盹的雞鴨鵝。好漫長的夏天，檸檬都能煮茶了，我的柳丁呢，什麼時候啊？

　酢漿草開出黃色和紫色小花，悠悠不迫地迎合頭上簌簌垂青的柑橘，我在果園裡尋覓四葉的幸運草，以及倏忽跳縱出草叢的昆蟲，忽東忽西的身影，幾曾知悉世事為何物。咀嚼過的酢醬草，如蜂蜜檸檬茶，酸甜著我的童年。養蜂人家來來又去去，所有的大人如蜂群，日出而嗡嗡群鳴，勤奮撲翅，採集百花中豐美的蜜汁。似乎連老天爺都忽略我的存在，沒有人注意到，我在樹下的「南柯綺夢」，悠遠若千年。

　高中時，校園後方牆根下有幾株土芒果，教官叮囑大家：「摘果者一律記大過」，那個日據時期成立的女校，校規森嚴嚇人。但是我想家，想念家裡屋前屋後四季採摘不完的水果，想念家門前小溪，潺潺歌聲暢然奔流，和那顫微微、活潑潑，輕輕搖曳風中，縈繞胸臆不去的奼紫與嫣紅。我是按捺不住的，總是起早，在涼風習習的清晨，途經紅樓，穿過七弦竹林，踏上拱橋，來到木版建築的音樂教室後方，假裝背誦英文，背誦詩詞的吟詠模樣，悄悄繞過芒果樹下，逶迤徘徊在教師的宿舍門前，偶爾拾獲一兩顆落果，然後，酸酸甜甜地酣暢於少女的輕愁。

　有幾句歌詞這麼唱：「春風吹呀吹，吹動樹枝頭，抖落一地愁，煩惱不再有」，在酪梨樹生命週期最華美的時刻，一半果子腐朽化為泥，一半有緣讓我打成汁，那抖落的可是她的閒愁？當那濃蔭枝柯上，葉飄零果墜落，可有一聲輕輕的喟嘆？夏颱無情，不比春風！聽說一棵開花的樹，需要五百年求佛，她在老家荒蕪的庭園邊隅，寂然默候，無人走動的荒湮漫徑，等的是什麼？

　沒有落果的日子，我曾偷偷搖晃枝椏，渴慕上天能賞我一粒甜美的夢果，就像走過酷炫的玩偶櫥窗前，不自禁的緩下步履，揣晃起母親衣襟，吵嚷著，希望能得母親的允肯，垂給童年的綺夢。

　其實，我要的並不多，「大地藏無盡，勤勞茲有生」，我總相信，腳下沃土，年年春草綠，處處有落果，無盡的美，無盡的換裝，仍舊生養人，仍舊脈息煥然！

                            -------20130810  /  若莘  /  中華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