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幾日起早趕集,買地瓜葉,目的是要賺取蕃薯藤扦插繁殖。
今日,空氣中僅有三兩聲鳥鳴,一兩輛呼嘯而過的機車,太陽還沒有露臉,槭葉牽牛恣意爬滿整座老屋的頭臉,銳葉牽牛含蓄的逶迤在荒草空地上,翠蘆莉半開的漏斗花形依偎牆角,它們都歡顏等待、迎接東方曙光射來。象草高舉一撮狗尾巴仰天招搖,好比成群結隊的一窩蜂孩子,興奮而熱鬧,齊整地趕赴啥新鮮事兒。倒地鈴也是早早起床,串串鈴鐺高高掛在竹竿上,輕喘著氣,羞紅著臉,偶而頷首道早,以它飽滿圓潤的香腮,笑盈盈底展現生命力。我伸出手來,承接九重葛遞給我的朝露,在冰涼沁謐的早晨,靜賞花兒吐蕊,寸寸芬芳。
沿途慢行彳亍,轉個彎便是溪湖果菜市場─中部地區蔬果集散地,許多婦孺老者逕將自家園蔬拿來擺賣,換取零用。我習慣向一位老者買地瓜葉。
賣地瓜葉的老伯,雙手又粗又厚,像一輩子耕耨耙土的父親,他的臉龐黝黑如碳,雷同村中每一位勤奮勞動的鄉人,那身影,有著父祖輩的遲緩動作和靜默寡言,只知道向天向地索食索吃,永遠不探向人間吆喝叫賣自己的憨厚老實。地瓜葉翠綠的色澤,經過日精月華,秋露冬霜,昂首向天慢慢孳長,粗枝密節的藤梗,肥厚濃綠的葉片,小小一束,竟是盈握滿捧的翡翠,有著「不怕人吃」的鄉土盛情。想必幾個小時以前,老伯衣襟沾露,雙腳大字踩踏泥土,虔敬俯身面向大地,從泥地母懷裡撩撥抓刈藤葉,而他的妻跟在旁邊,晨興摸黑,協理分束,待兩老舒活過筋骨,此刻抖擻,換取我手中一枚十元硬幣。
蕭蕭老師寫過一篇〈金木水火〉的文章,他問同學何時親近過泥土,反應快的人說「跌倒的時候」,有人說「去海邊玩水的時候」,一時之間,七嘴八舌。原來呀!生活中真的處處是「金木水火」,鮮少「土」。我們以「文明」之名騰空活著,老祖宗的「有土」不見得「斯有財」,過多的知識經濟,太多的「天空之城」,也騰空了后土母懷的淳樸。
老公將我揀的番薯藤扦插在田裡,說是來日讓我擺市叫賣,他認為一位筆耕者躋身市儈,正好閱歷人生百態……我這下子羞澀了,一則沒有倒地鈴絳紫嬌羞的豐潤臉頰,再則缺乏象草揭竿舉旗的活力,更何況,儘管孩提時阡陌平仄縱橫過,如今日日「之乎者也」,早無吹灰之力,讓我天天拋頭露面堆疊那枚枚十元硬幣,噯!我雖為農家女,被社會制約調教成力不能縛雞,無謀生能力矣。
我沒有接受老伯裝菜的塑膠袋,就像新嫁娘捧花一般,從菜市場捧回一把帶露的鮮翠,馬路的另一側還是爬滿牽牛花,我舉草敬它。回到家開始敲打鍵盤時,窗外霹靂啪啦下起雨了,為我心中的朝露與綠葉配樂。
田裡第一波扦插的地瓜葉嫩芽已寸長,再過一兩個月,如果你路過我的菜攤,請別跟我討價還價,「番」薯的智慧,只懂得刈取一把草的工本費十元,而「地」裡的呆「瓜」,擎向天際的葉綠,是那麼活潑潑氣昂昂,賣給你的,是經過日精月華,掬取秋露冬霜,我兒子說:「看它們活得多快樂呀!這才是自然!」
-------------2013-12-14 / 若莘 / 中華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