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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萬字短篇小說]寥哉
2011/03/22 21:53:26瀏覽911|回應0|推薦7



【楔子】

  洪荒之初,初任神王將天地大分三界,妖界屬下、人界次中、天界為上。千百年來,三界均衡,只是在這靖平的年代裡,卻突出個異端──淨人。

  妖不能成仙,仙不能成人,自是合乎天法。可當淨人的出現,卻讓三界掀起腥風血雨,只要食了淨人的魂魄,便會違乎天則──妖成仙、仙成神。

  只是當一切的爭奪止息時,天地又回歸平靜,魂也寂、境亦默,只道是──寥哉。


【正文】

  神王對我說,只要我在人界增添千件善行,便讓我再入輪迴,重新轉世成人,繼而修練成仙。於是我便和紅熾在人界落腳,而現下我所居之地便喚落寥居,此地實際上是天然山穴,坐落在東陽山山腳下。人煙罕至,但我對此並不在意,萬物間的相遇靠的就是「緣分」這條無形線的相繫。成仙是我所冀望的,但我並不著急,一切天數已定,時候到了,我就能如願轉世。

* * *

  紅熾蓮步輕挪,夾帶著桂花味兒,就算我不抬眸確認,也可以肯定是她的臨至。此時我正在提翰作詩,紅熾踱到我的身旁,巧笑道:「姊姊好興致,現在倒是不想成仙,想成個詩人呵?」

  我沒有理會紅熾,自顧自地沾了檀香墨,寫下最後一個字。墨汁尚未乾卻,紅熾就先揀起紙張,吟起我寫的詩來,「問詰上蒼,世人何慌。間隔千稔,情緣渺茫。為止神傷,何啻心悵。物我難忘,直令己怏。教人心亡,人已徬徨。生靈處亂,死氣餘蕩。相形久亙,許是荒唐。」

  我嫣然一笑,提壺將茶水注入綴著青紋的瓷碗,遞給紅熾。她接過瓷碗,湊到丹唇小啜一口,笑得很是嬌媚,「姊姊泡茶的技術更好呢。只是妹妹對姐姐這首詩不大了解,願聞其詳。」

  我也飲了一口清茶,笑道:「妹妹若要問詩意,這看詩便明白;若是想探玄機,妹妹還得仔細瞧瞧。我這為落寥居所題之詩,豈是任何人都可看破的?」紅熾噘起抹硃似的唇,有些悻悻然,「姊姊不同我說便罷了。」

  我勾起嘴角,笑得更開了,「以妹妹的心思,若是一下子便看穿此詩的奧妙,那我這做姊姊的就合該喊妹妹一聲姐姐呢。」

  「姊姊真是欺負人,知道妹妹的心思不夠細緻,也不提點一下?」紅熾蹙著柳眉,懊惱地將茶水飲盡,又道:「是說姊姊這裡怎個人影也無?這落寥居當真寂寥,乏人問津呢。」

  我滿不在意地道:「人影確實是沒有,但狐踪卻是有的。」也不知我是不是說錯話了,我瞅見紅熾的臉上越發躁紅,似是發怒之態。

  「段晴思!」紅熾慍火地吼了我的名字,「你也是隻狐狸,而且還是隻千年狐妖!你是不是日子過得太清閒了,險些忘記自己是狐妖的事實?」

  我被紅熾突如其來的恚憤嚇到,連忙拉起紅熾的素手,賠歉道:「妹妹別生氣了,姊姊不過是說著玩笑話,怎麼讓妹妹認真起來了?姊姊向你賠個不是。」

  我深知紅熾的性子是轉眼就忘,一聞我向她道歉,原本立眉瞋目的她,立刻掛起笑意,「姊姊以後可別這樣了,我們今個兒雖是妖精,但只要再多修行幾百年,也是能成仙的。」

  我但笑不語。

  妖自然是不能成仙的,只是這件事紅熾並不知道,以她的性子,如果發現過去在人界所做的善行僅能換來轉世成人的機會,她肯定是不願隨我助人的。

  或許是我一個人思忖太久,竟然沒發覺紅熾已經離開落寥居,眼下,這裡又空蕩蕩的,落寥居當真如紅熾所言是如此寂寥的。

* * *

  我替自己再倒一杯茶,一邊飲啜一邊思索著往後的打算。一個朗揚的聲音卻在此時突然響起,「請問有人在嗎?」聽到人類的聲音,使我心情頓時愉悅,我抿唇笑道:「請進一談。」

  入眼簾的,是一名清韻的男子,身形頎長,眉宇間揉合儒雅之氣,目眸溫潤,鼻挺唇紅,實是一名相貌堂堂的男子。他對我做了個揖,莞爾道:「在下許若,聽聞姑娘能窺得天機,助許多人遠避災禍,也想請姑娘替在下算算看。」

  我朝他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

  許若見狀,立刻拉起張綴金紋的雕花紅檀椅端坐下。我仔細端詳他的相貌許久,令我驚駭的事發生了,我竟然預不見他的來將。我活了這麼久,可沒發生過這種事兒。我生來就有一種異能可以探得命數,任何生靈我都能預見,唯獨我自己不能。只是今日竟有人讓我無法窺探命數,直令我哭笑不得。

  我懊惱地搖著頭對他道:「許公子,恕小女子無能,妾實在是無法探算公子的命數。」

  此刻許若的表情閃過一絲失望,「原來那叫化子沒騙我,說我是異人,就算天底下的算命仙齊幫我算,也算不出個所以然。姑娘,你說我到底是什麼?」

  許若這樣一問,我也答不出什麼話來。無論我怎麼思索,就是無法解釋這種情況,我只好對許若道:「許公子,小女子也無法回答你。那叫化子說算不出你的命數,且妾也算不出,卻不代表所有能曉知天機的奇人算不出你的天命。妾想,公子還是另請高就。不能算出公子的來數,應是妾的能力不足吧。」

  「罷了,連姑娘也算不出,我許若又何必執意找神算之人?」許若苦笑著,但當他瞥見桌案上的紙時,突起興致,「敢問此詩為姑娘所作?能否借在下一觀。」我明白許若是對它發了好奇,微微頷首並遞予他一觀。

  許若觀了一遍後,沉吟許久,又再讀一遍。我瞧見他的情態漸起變化,為興喜之色,不由得抿唇笑道:「公子是看出什麼了?」

  許若烏亮的明眸泛著欣喜,指著詩道:「姑娘當真了得,只端看此詩意自是難明玄妙處,但若細觀,姑娘將藏頭運用得宜,想是此詩之原意?」

  我自驚訝著許若讀了兩次便將我的詩看透,卻也不得不佩服許若的聰穎,「許公子更是了得,竟能不花多久時間便看出來。妾這首詩做得不好,只是想玩玩藏頭的小把戲罷了。」

  「姑娘太過謙虛了。」許若言笑晏晏,「這樣姑娘、姑娘地叫挺生疏的,敢問姑娘名諱?」

  我難得遇到如此有趣的人類,便想同他打好交道,我揚起唇角莞爾道:「小女子姓段名晴思,許公子可以直喚妾晴思便可。」許若輕點著頭應諾,我又道:「今日有緣與許公子交心,甚是喜樂。妾便以茶代酒,作為和許公子為友之證!」

  我提起瓷壺,將壺嘴對準瓷碗徐徐注入清茶,並遞給許若,也替自己酌了一杯。我和許若敬茶兩巡後,闊談天下之事。也不知怎麼兜著,話題從天下跑到我的身上來,只聞許若問道:「段姑娘將此地命為落寥居,不知有何含義?」

  「千五百年,寥哉寂焉。不曉得公子是否明白其意?」我丟了個問題給他,他思索片晌,答道:「我曾聽聞妖與神都能活上個千百年,想是此話應為妖和神的體悟,畢竟這麼長段的日子,較之人類的命數,實是寥寂。」

  許若雖是人類,卻能參透此話的涵義,令我對他更是欣賞,「許公子能明白此話的確不凡。無論經過多久,活了千五百年之靈,了悟萬物皆會湮滅,一切回歸空無的無奈心緒,可謂寥哉。」

  許若將瓷碗中的茶水飲盡,又問:「姑娘怎解這寥字?」

  我一邊執起裝盛著茶水的瓷碗一邊苦笑道:「寥是空,寥是無。」我將瓷碗中的茶水向外一潑,指著滿地的茶水,「茶水現下雖漬滿地壤,可過不久便會消逝,此為『寥』。」許若微微頷首,應是明白我的意思。

  「段姑娘將寥字解的巧妙,在下欽佩不已。」

  「許公子過獎了。」我抿唇而笑。

  我們又吃了許久的茶。此時,許若像是想到什麼似的,突地向我辭別,「段姑娘,真是對不住。在下尚有要事,今日能相識段姑娘實是許若的福氣,日後若有空閒必定前來。」許若一說完,便朝我作揖離去。

  我看著許若匆匆離去的身影,竟起了一種悵然之感。

* * *

  許若走了不久後,原本不知踅到哪去的紅熾卻回來了。

  我看著紅熾抬起她的小鼻嗅了嗅,像是明白什麼似的,嬌笑道:「有人味呢。妹妹還想姊姊最怕寂寞的,所以趕了回來。倒沒想到我前一刻離去,後一刻人類就臨至了,令妹妹好生忌妒。」

  我還沒答上話,紅熾便搶道:「姊姊此次探算之人命數何如?」

  「是個異人,我窺不見他的天命。」我苦惱地答著,「也不知是不是我的能力消失了。」

  紅熾因著我的話而面露驚色,「姊姊在說笑吧?你的神算可是聞名三界,怎可能算不出那人的來將?」

  我長嘆了口氣,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妹妹,我是真的窺不到。想問問你,究竟是我的問題還是那人的問題。」紅熾攏起眉心忖了半晌,恍然大悟道:「姊姊,前幾日我聽聞一桩事兒,說是淨人現世。傳言淨人沒有命數,該不會姊姊方才把算的那人就是淨人吧?」

  我一雙眉擰在一塊,心想不會如此巧合。倘若許若真是淨人,放他在外應當十分危惴。聞傳只要食了淨人的魂魄便可以背反天則,妖成仙、仙成神,而神食了更是神力加倍。想著想著心竟不自覺地揪緊,我不由得急道:「那可不好了。若他真是淨人,胡亂遊走會害死他的。」

  「姊姊,我們是不是要知會神王一聲,說是發現淨人,也好讓祂派神將守著。」

  「還不知他是不是淨人,切勿引起騷動。我們先將他尋回再做打算。」

  我和紅熾商討片刻後,便出了落寥居找尋許若。

* * *

  沿途我們依著許若的氣味花了兩日下了東陽山,可一到了都城,許若的氣味就被其他人類的氣味所掩蓋。這會子,只能四處打聽許若的消息。我和紅熾便各自在城東城西探問尋蹤。

  當我在問鬻米的販子是否見過許若這個人時,隅落的老叫化子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同我道:「叫許若的那人往九嶽山去了。」我連忙走到老叫化子的身旁,急問著:「老先生,您確定許若真往九嶽山?」

  那老叫化子雖滿臉垢塵,可眼眸子卻意外地炯亮,「姑娘是信不過老朽?那淨人這事兒你總知曉吧?」我很是怔愣,想不透這叫化子到底是何許人,竟清楚淨人之事,可時間緊迫,我趕忙地對他道了謝,就直往九嶽山去了。

  九嶽山的妖氣很濃沉,令我有種極度不安的感覺,想是妖物藉界與界間的縫隙溜進了人界。在人界裡,只有我和紅熾是合乎天法來的。所以除了我和紅熾外,那些妖物或許是非惡即邪。

  我立刻就聽到狂傲的笑聲,循聲而去,赫然瞅到許若和一名身型魁梧的漢子酌酒言歡。那漢子感覺到有其他的氣息,橫起眉巡視了番,不一會兒便尋到我的身影。他的瞳眸若虎眼,瞋瞪怒狂,直懾心底。只聽聞他大喊了聲,「出來!」把我和許若都給嚇得一震。

  我屏著氣不敢輕舉妄動,那漢子這便朝我奔走過來,發了一掌,將掩蔽我的林叢打歪,怒喝道:「妖女,是想對淨人打主意嗎?」這時許若也跟著走了過來,當他發現是我的時候,清澈的目瞳掠過驚訝,「這不是段姑娘嗎?」

  那漢子攢眉對許若厲道:「你看不出她是隻千年狐妖嗎?她是想吃了你成仙的妖物!」我想反駁,但許若卻已經搶道:「段姑娘心地良善,不可能會殺我、取我的魂吃下肚。」

  我聽到許若這麼說,頓覺自己被當成傻子耍了。他根本就知道自己是淨人這件事,他不過是想藉我的異能確認自己是不是真的為淨人。我不禁有些光火,「許公子果真非凡,把妾耍得暈頭轉向,還讓妾以為許公子在外將危及性命,趕緊奔來九嶽山想保全你的安全。孰料,你卻在此把酒言歡。許公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是淨人這件事?」

  「是,但是段姑娘,我並不是有意隱瞞的。」許若俊雅的臉上溢滿苦澀,我看著竟讓自己的心開始起伏。

  我撇過頭不想望著許若,語氣不溫不火,「既是如此。妾也無需自作多情來保護許公子的安危,想許公子身旁這位大哥更能護你周全。」我甫說完,便準備要離開,可是那漢子卻又朝我喊了聲,「姑娘,留步!」

  我不情願的扭過頭道:「怎麼,還有要事?」

  漢子朝我拱手作揖,聲音仍舊剛霸,「何某雖習武近二十年,可論道行自是比不得姑娘的,還請姑娘願意行個善,保護我這位小兄弟的周全。方才的冒犯何某向姑娘道歉,還望姑娘可以不計前嫌,幫幫許兄弟避開劫數。」

  我不禁嗤之以鼻,「何兄太過謙讓了,論道行妾雖有千年,可論力氣,何兄不比妾差吧?」他自是知曉我不願因淨人這事惹禍上身,想要再勸我,卻被許若阻止道:「不勞何兄費心,在下自有他算。」

  「喔?那麼許公子,妾是否尚有利用之機?」我聽到自己講出來的話像是漬滿醋一般酸溜,可卻不明白為何自己的心思存有憤恨。許若凝望著我,顏色有些蒼白,「段姑娘,在下並非有意瞞你,還望你不要掛懷。」

  我斜了他一眼,滿不在乎地道:「妾怎會掛懷呢?此事操權在公子手上,妾唯一能做的不就是幫公子確認身分罷?」

  「晴思……」許若急切地直喚我的名,我聽了竟覺有些漾心,他走到我的面前,握住我的雙手道:「如果我求你,你會願意幫我嗎?我不想讓神王知道,只想安穩地過著日子。段姑娘是否願意讓我在落寥居住上一陣子避風頭?」

  我忍不禁浸淫在他雙手傳遞過來的暖實,這時才又恍然大悟,緊張地甩開他的手道:「妾非心眼小之人,且妾來人界為的就是服滿善端,既然許公子有求,你愛住上幾日便待幾日。」我說完,便準備要離開九嶽山。那姓何的漢子倒是笑呵呵地,拍了拍許若的肩膀,「許兄弟,既是解決此事,何某也心安了。只是寄人籬下,萬不可虧待姑娘家嘞!」我自是明白他話中有話,悶哼一聲便走離開。許若見狀,連忙向他道別後,才跟上我的步伐。

* * *

  我甫一回到落寥居,便見著紅熾攲臥在白貂毯上,吟讀著我的詩。她一望見我還帶上許若,便飛奔到我的面前,笑吟吟地道:「姊姊尋到了?」她瞥了一眼許若,媚笑著,「想必這位公子便是淨人呵?」

  許若畢恭畢敬地朝紅熾行揖,「在下許若,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紅熾淺笑著,用她如凝脂般的柔荑執起許若的下頷,檀口對許若呼出一口熱氣,「奴家名喚紅熾。」後又撇過頭來對我笑道:「看樣子是姊姊喜歡的男人呢。」

  我睨了紅熾一眼,覺得她老是在說些渾話,「你喜歡儘管和他培養情愫,我可不奉陪。」

  紅熾又仔細端詳許若許久,謔笑道:「可他不合妹妹的口味,妹妹喜歡有霸氣的男子。」我聽了忍不住笑出來,剛剛在九嶽山那名姓何的漢子,準不定紅熾會喜歡,「可需要姊姊替你介紹一位?」

  「不用了。」紅熾嘟起她的小嘴,指著我的詩作道:「姊姊,我可真看出來了。」我知道紅熾這麼說,是想要我稱讚她,可我偏不想,便故意擺出一張沒什麼大不了的神情,對她道:「你不喜歡的許公子可是讀兩次便看出端倪呢。」

  許若原本還有些呆愣,聽到我提到他,便微微一笑道:「其實也沒什麼,著詩的段姑娘更是奇絕。」

  紅熾沒料到我非但不吃驚,反而還讚許若聰穎,不滿道:「姊姊,妹妹能在一天看出來已經不容易了,怎麼連個讚賞也沒有?」我微笑輕撫她的頭道:「你倒是說說,發現了什麼?」

  「姊姊運用藏頭,而這句話我記得師傅有說過──『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是這樣吧?」紅熾一說完,我卻吃驚了。吃驚的原因不是紅熾變聰明,而是當我聽到這句「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時,總覺得心泛著澀味,卻又無從解釋這狀況。

  紅熾眨了眨那雙媚眸,嬌笑道:「不過真巧呢,姊姊作完這首詩,便遇上許公子……」紅熾原本還要再說些沒有意義的話,但因為感覺到我隱隱的怒火,所以便打住。她看了看我,而後看了看許若,笑得很曖昧,我總覺得她這個舉動分明是故意的。

  「那妹妹便不打擾姊姊了。」

  紅熾輕巧地離開後,這裡便剩下我和許若兩個人。

  我不打算再和許若說話,因為我發覺自己面對他時,總是讓自己的心難以定穩。我於是走到桌案旁,想閱些古籍。可卻突然手心一緊,我轉過頭,攥緊我的手的人可不就是許若嗎?他定定地瞅著我,我不明白這是何意,「許公子,還有事嗎?」

  但他依舊沒有發話,被他這樣盯瞧,我只覺渾身不舒快。我想甩開他的手,可他卻把我攥得更緊實,「許公子,請你放開!」我急急地喊著,許若卻不為所動,突然,也不曉得許若哪來的力氣,他用力一拽,我便撞進他的懷裡。

  我的心頓時漏跳了幾下,「許公子,你到底在做什麼?」

  我感覺到頭頂上方吐著溫熱的氣息,許若總算是開了他的金口,語氣不溫不火地,「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這世間真有這種情可以讓人不顧生死嗎?」我滿臉疑惑地望著他,但還是解釋道:「這是師傅對我和紅熾說的,她說我們狐妖無情。此話是誡喻我們待人以情,萬不可無情無義!」我說完,便覺得自己答非所問,可也找不到更好的釋義。

  「你這次倒是解錯了。」許若的表情極為悲悒,他放開我,苦笑道:「這情和你方才所言的待人以情是不同的。這情就稱作愛情。」我微微一顫,明白自己是錯得離譜,如果就我所解釋的那般,為何最後還要「生死相許」呢?只有愛情,才會讓人不顧性命吧?

  空氣中凝結一股尷尬,我勉強擠出一抹笑,「是我糊塗了,那這首詩便不能題在落寥居上。此話聽來就像情永不湮滅,不符萬物皆空的道則。」

  可是許若卻乾笑了幾聲,「擺著吧,情最後也是像那茶水般消失殆盡,和落寥居相符。」不知怎麼的,我對許若剛剛所提到的「愛情」起了奇興,許若似是要離開,我連忙喊住他,「許若!」

  許若回首過來,澈明的眸子像是存著絲線般的痛楚,「何事?」

  「許公子可以解明愛情是什麼嗎?」我覺得我的問題很古怪,可卻又很想知道他口中所謂的愛情到底是什麼,足得讓世人拋卻生死。

  他凝望我許久,才緩緩道:「姑娘是否聽過『一見鍾情』?」我搖著頭表示沒聽過。等等,許若根本就沒有回答我的疑問,他為什麼又反問我「一見鍾情」?這件事和愛情有關嗎?

  我還沒想明白,就瞅見許若頎長的身影走出了落寥居,留我一個人苦思不解。

* * *

  我懊惱地倒在白貂毯上許久,忽又聞到桂花味,紅熾這丫頭總算是回來了。我蹙著眉望著紅熾道:「妹妹,姊姊剛剛在想一個問題,可就是想不出合理的釋義。」

  紅熾勾勾嘴角,笑道:「姊姊不妨說說看是什麼?」

  「何謂『愛情』?」

  我甫一丟出這問題,紅熾先是愕愣了片時,後才哈哈大笑道:「姊姊是不是又在說笑了?怪不得我方才見著淨人走出來,想他何以一臉苦瓜,原來是他向姊姊表露情意,可姊姊卻渾然不知啊?」

  我不禁怒道:「你在胡說些什麼?我和他不過才相識未滿一日,他怎麼可能會對我存有情意?」紅熾嘆了口氣,「姊姊沒聽過『一見鐘情』的事例?」她見我一副茫然之態,敲了敲自己的頭,「也是,我險些忘了姊姊以前就對人無情,想要明白愛情,姊姊你可先要對人有情才行。」

  「妹妹,你方才說的一見鍾情,早些時候許若也同我說過。」我緊鎖著雙眉,不懂他們兩個為何要提到「一見鍾情」這四個字。

  「姊姊啊,你方才反駁我說不可能一日就愛上對方,可一見鍾情便是解釋有人第一眼看見另一人,便愛上他了哩!」紅熾一邊說一邊同我坐在白貂毯上,「姊姊啊,你是真的不懂愛情,還是不懂那份感覺就是所謂的愛情?」

  我瞟了她一眼,問道:「這有何差別?」

  紅熾大概是認為我無藥可救了,嘆了一口氣,那氣像是幽怨般盈滿整個落寥居,「姊姊,可枉你身為狐妖千年。」

  我用法術將桌几上的清茶移動到我的手中,飲了一口,挑眉道:「我可不像你,成天在外鬼混。不修練,也不做做好事。」

  「姊姊你怎麼跟師父一樣變成老古板啊?」紅熾怒嗔著,極度不滿。我連忙安撫她,紅熾這丫頭的性子是轉眼即忘,只要不觸及她的禁地,基本上是不會記仇的。

  不過紅熾到底還是有些孩子氣,她從我的手中奪過瓷碗,咕嚕咕嚕地把清茶飲了一半,「嗯,看在姊姊這清茶好喝的份上,我這做妹妹的就幫姊姊一解問題。」她又小啜了一口,才道:「這愛情嘛,便是你一刻沒見著他,便會開始思念;見著他後呢,又會感到羞怯。愛得更深的,便會為了他把自己的命都給奉上。你和師傅都把那句話曲解了,才會不明白為什麼人總是為了情把命都給賠上。」

  我輕輕地點著頭,對紅熾不免有些刮目相看,「姊姊還當你什麼都不懂,沒想到這方面你倒是了解得挺透徹。果然『天生我材必有用』,所言不差!」紅熾睨瞪了我一眼,便逕自離開。我不禁發懵,我是不是又說錯了什麼?我這可是在稱讚她,她總算有一項長才可以助人,為什麼她好像生氣了?

* * *

  許若在落寥居已經住上二旬日。

  其實我非常後悔要紅熾替我解釋「愛情」的意思,因為我現在只要一看見許若,都會覺得渾身發熱,非常緊張。他找我說話,我都會刻意避開他的雙眸,低下頭說話。

  可是最近,許若都不找我說話了。

  我捂了捂胸口,感覺不是很好。這幾日我都會迷茫地凝望著梅花,不,確切來說應是望著梅花樹下的身影。許若總是會在梅花樹下佇立,剛開始我以為他應該很喜歡梅花的,所以才會時不時去賞梅。但我發現他並不是觀著梅花,而是瞅著澈明朗亮的天穹,至少會看上兩個時辰才會晃悠到其他地方。

  我半瞇著眼,簡直就快要睡著了。忽地,我感應到一股濃沉的妖氣,原本睡眼惺忪的我立刻就醒了,我睜瞠著眼瞧著梅花樹下的身影,那裡一個影子也無。許若不見了!

  我緊張地衝出落寥居,心裡有股不安的感覺溢發,四處環顧,都找不著許若的人。我不禁慌了,我在東陽山可是有布施結界的,一般的妖物是無法破除,剛剛那股厚重的妖氣肯定來自比我高強的妖邪。如果讓那妖將許若的魂給吃去,三界肯定會亂的。

  天色原本還一片光亮,在下一刻,便抹上了厚濃的黑氣。一道極刺眼的光從黑氣中破出,天邊上立時像被鑿刀刻鏤般浮現文字。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三個熟悉的字──九嶽山!

  這時我也顧不上會不會被假借降妖,實則為取妖丹的道士追捕。妖氣一提,使著輕功,便以雷厲之速直奔九嶽山。

* * *

  待我抵至時,整座九嶽山比上次前來時越發的詭異陰森。我微喘著氣,但間不容緩。我手打法印,闔上眼皮,將內力提至雙眼,以便辨明漆暗的叢林。我逡巡四周,發現西南側有一黑影,且妖氣比其他地方更為濃重,便再次使了輕功,往西南方衝跑。

  當我見到那個身影時,忍不住喊了聲,「許若!」

  他轉過頭來,但那張臉明顯就不是許若的;而那雙眼眸,我竟覺得有些眼熟。我又朝他走近了一步,瞪著他道:「你把許若藏到哪去了?」

  我把他的樣貌看得更仔細了,他的確不是許若,他擁有一雙狹長的鳳眼,滿泛妖氣。他輕微地勾起嘴角,訕笑道:「段姑娘,你認為他會上哪兒去了?」

  我惡狠狠的瞪著他,怒道:「休想裝作不知道,你以為我是傻子嗎?說!你到底把他藏到哪兒去了?」

  他瞇起他那教人害怕的鳳眼,指著他的腹部道:「大概是在這兒了。」

  我立刻就愣忡住了,許若真的被他吃了?那麼他的人呢?到底在哪?

  一股怒氣卒然提上,我忿忿地瞠瞪著他,感覺到內力猛一爆發,我立時朝他贊上一掌,但那妖物畢竟非等閒之輩,他像是看透了我的招式般,像風一樣的閃過了我的掌氣。

  「姑娘,有話好好說,何必出手相向?本王並非不通達情理,我們可以談談條件。」他一臉從容地望著我,我盯著他瞧,越發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他。他剛剛用「本王」自稱,三界裡面除了神王這樣說外,就只剩妖王,也就是我們妖界所稱的異端──天魔。

  得出他的身分後,我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我根本不可能打贏他的,我在他眼裡不過如螻蟻般,一捏即斃。

  但我還是故作鎮靜道:「什麼條件?」

  他朝我走近,輕佻地勾起我的下頷,發出嘖嘖的聲響,魅笑道:「三界間從沒有人知道本王的名字,看在你快死前,我便告訴你。我叫做……寥。」我聽了立刻瞪大雙眼,說不上一句話來,他又繼續道:「比起淨人,本王更想要你的。你那擁有預知之能的魂魄,想起來直令本王垂涎三尺啊。」

  我困難地嚥了口口水,失聲道:「我把魂魄給你,你就放了許若?」

  天魔狂傲地笑了幾聲,捏起我的下頷,「那是自然。」

  我感覺整張臉都快被他給捏碎了,卻還是忍著痛和他討價還價,「你我都知妖性狡詐,既是如此,是不是也該讓我看見完好的淨人。」天魔沒有說話,手朝地上一揮,原本空無一物的草地,立刻多出個男人。我奮力掙脫天魔的掌控,朝那人奔去。

  我靜靜地望著許若那張更為蒼白的臉龐,伸出手指輕觸,這時背後響起了謔蔑的聲音,「本王不過是用蒙汗藥和妖氣讓他昏過去而已,死不了的。」我沒有理會天魔,自顧自的探了探許若的鼻息,果然,他確實是活著的。

  我沙啞道:「在死之前,你先將他送離九嶽山之外,我要你不得對他起歹念吃了他,你需要立下毒誓!」

  天魔倒是很豪爽的立下毒誓,且將許若送出九嶽山,他還說了一句話,讓我更確定他不會吃了許若,「傳言說吃了淨人可以逆反天則根本就是歪理!吃了那人的魂,反而會讓自己魂飛魄散。」

  我慘笑道:「如此更好,動手吧。」我闔上眼睛,看來我真的不能轉世成人。從此之後,我的魂便會融於天魔,這種情形和魂飛魄散差不多。只是魂散了可以湊回,我的魂卻是會分離不開的。天魔又恣肆地狂笑幾聲,他伸出手,將我的魂牽引出來,那種痛說不上來,就像是自己的五臟六腑給人抽離般。

  我失聲地笑著,面頰濕潤,在臨死前我竟然淌了淚。我很想告訴許若,他竟然讓我這麼少有情感的妖物流下淚來,可是,來不及了。

  眼前一片黑暗,而我總算是明白一件事了。我竟然為了許若放棄我的生命,我竟然為了他不顧一切地想要保他無恙,我竟然……

  再多的出乎意料,卻也是源於一個原因,那便是,我愛上許若了。

  現在,我覺得全身飄飄然的,有股衝動想告訴許若我明白愛是什麼。可我卻要離開他了。果真如紅熾說的,一刻沒見著他便念想,一旦見著他卻又羞怯,更甚者,為了他付出生命。

  在我僅存一口氣時,彷彿聽到一個悠遠卻又如暖陽的聲音,「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

* * *

  疼痛如蟲子般在我身上蔓延開來。

  我揉了揉雙眼,眼前還是一片模糊,我只覺得全身都快散了一樣。可我越想越不對勁,我的魂應是附融在天魔的體內,怎麼還會有感覺呢?等到眸前總算清晰之後,我發現自己是躺在一間華美的宮殿裡,且有一面銅鏡,上題「明鏡台」。我禁不住好奇的看著銅鏡,裡頭的女子和我幾近相似,卻不存任何的妖氣。

  這是我?

  我怔住了良久,等到回復意識時,我已經走到離宮殿很遠的地方。

  我茫然的望著四周,我到底怎麼了?這裡看起來並不像冥界。我甚至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

  如朝暾般的聲音再次響起,絆著微風送了過來,「寥兒……不,應該叫你晴思。」

  我轉過頭來,佇立我眼前的,是聖氣浩然的神王,而神王從來不以真面目示人。眼前的神王依舊戴著他的面具,我卻隱隱有股熟悉感泛滿思緒。

  他將面具摘下,我瞪大雙眼說不出一句話來。那張臉,竟然是和許若一模一樣的容靨……

  「萬物皆寥,唯情不寥啊。」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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