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信，還來不及有所反應，蓮姊不知何時已經站在身後，臉上表情很複雜，混合尷尬和愧疚，所以眼神看起來有點渙散不安。

　　「你還是收到信了，這樣也好，至少讓你知道阿妹現在很平安。」

　　照理說，巧妹受脅迫去中部工作，被特意拆散，這些事我都應該憤怒，至少要對蓮姊失望，但我的情緒卻沒有過於激動，平靜得自己也感到詫異。男人有保護女人的天性，巧妹受不平等待遇我應該咆哮為她出氣，表達她在心裡的價值與地位，可是我也必須承認無法對蓮姊產生任何怨懟，這些年她像母親，在我迷惘時，用溫柔手腕牽引我轉向陽光斑斕處，在我驕傲任性時，她不客氣的傾下冷水，讓我明白任何時候都要懂得收斂，當我生病時，她的愁容更甚於我的病容，所以巧妹的事雖然有討論空間，我終究無法對蓮姊有任何抱怨與不滿。

　　「你應該知道蓮姊對你沒有偏見，你是弟弟，兒子，心頭的一塊肉，阿妹和你是我僅存的親人，不管誰離開都像尖刀刺進我的心臟。你比阿妹聰明，懂得在困境中尋找方向，也比阿妹明白適可而止的道理。但是阿妹不行，她得失心太重禁不起打擊，也容易迷戀短暫歡愉，以為煙火會一直照亮天空，她無法分辨輕重緩急，常會為了逃避而逃避，所以我們必須讓她明白，世界上除了愛，其他事情也很重要，尤其你們年紀都還小，人生中還有很多事需要去面對和學習，我不希望你們現在就被感情困住，以為世界只有三公尺的大小，忘記人生雖短卻很複雜，眼界雖小天地卻很廣闊，你能體諒蓮姊的苦心嗎？」

　　「妳在我心中有無法取代和不容懷疑的地位，這些年來不管任何事，我從未質疑妳，因為妳瞭解我更甚於母親，對阿妹也是這樣，所以我和阿妹都很清楚，我們三人構成的圓任何人都無法取代，也不能詳細瞭解。阿妹或許容易因為逃避而迷戀，但是我希望蓮姊能明白和相信，相信我們三人是一個圓，所以不管阿妹如何失序，她還是在這個圓裡面。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質疑妳的苦心安排，而是激烈的處理方式似乎激發出阿妹心中的恨，蓮姊不止一次勸誡我心中不應有恨，因為人世間沒有什麼恨可以天長地久，但是這次事件反而讓阿妹有了恨意，這讓我迷惑，並懷疑方法的正確性。」

　　「開始時我就預想過會有什麼後果，考慮後認為這是不得已的手段，因為阿妹的世界太小想法太單純，除了父母過世沒有遇過什麼重大挫折，但人總是要經歷一次次挫折才能成長。我也曾經年輕，少女對感情的憧憬與期待也曾有過，從前幾封信中我可以看出阿妹用情多深，也知道妳對阿妹多好，但就像剛剛說的，你們都是我心頭的一塊肉，雖然我們三人是一個圓，可是這麼深的情會讓我擔心，我不希望任何一方受傷，甚至兩方都受傷，如果你們任何一方受傷時，你叫我怎麼辦？」

　　「我不會傷害阿妹，永遠。」

　　我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承諾，至少從未想過傷害巧妹，太華麗的言詞會變成虛偽做作，所以我用最簡單明瞭的形容詞表達，但蓮姊似乎不認同，她先是嘆口氣，再搖搖頭，然後直視我的眼睛，彷彿要徹底透視我的靈魂。

　　「相信蓮姊，不要輕易說永遠，你們都還年輕，不知道永遠會因為環境和人事變遷而改變。人生是由許許多多的插曲組成，包括蓮姊在內，任何人都可能是你生命中的過客，生命這麼短暫，承諾永遠是負擔，而且沒有人可以履行，因為很多時候你被迫必須放棄承諾。」

　　本想反駁蓮姊的話，喉嚨卻忽然乾澀，一句話也衝不出口。永遠是美麗的謊言，但人總會脫口而出說永遠，雖然不是說出口就能做到，卻是心意，何況我僅承諾永遠不傷害巧妹，其他太虛幻的事情有如蛛網美麗又危險，而且誰也無法確定愛能否到達那麼遠的地方，所以我只能承諾不傷害巧妹，雖然這和蓮姊的認知有差距，但我並不想解釋，因為說太多會變成淒切不止的秋蟬，我寧可化成精衛鳥，默默履行自己說過的話。

　　蓮姊說已經沒有必要再隱瞞，於是上樓取來其他信件交給我，總共有十八封，代表巧妹每隔兩三天情緒就會激烈起伏一次，雖然並不怨懟蓮姊攔截信件的行為，但想到巧妹在激烈情緒中伏筆疾書的模樣還是升起不捨之情，我能想像書寫每封信時可能處於瘋狂邊緣，宛如被囚虐者承受種種煎熬後，拖著半口氣用自己的血在牆上留下遺言和不滿，那讓我想起當年被強拉著手離家時的情景，以及蹲在路邊絕望痛哭的情境，所以十八封信的內容雖然大同小異，我的心卻宛如刀割，一滴滴淌著鮮血。

　　「想知道蓮姊此刻的想法嗎？」突如其來的話令我不解，以至於只能用惘然的雙眼看著蓮姊，卻發現她的表情充滿倦態，宛如過多的夢境嚴重侵蝕現實意志。「我不想管了，真的不想管了。」蓮姊幽幽嘆口氣，然後苦笑著說：「你們都已經長大，應該學習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處處擔心，小心翼翼設下界線，這種方式看來並不能得到很好的效果，我也應該學習放手，至少你們都是我從小看著長大，也還在我的眼界範圍內，我沒有理由不信任你們不是嗎？」

　　我不知如何回答，也不知該高興還是感到悲哀，因為蓮姊雖然說要學習放手，語句間卻隱含失望的放棄，我不希望蓮姊是因為失望而不得不放手，她是我此生相當重要的人，我無法接受因此而被放棄。

　　「我們三個人永遠都是一個圓，少了一個就會殘缺不完美，蓮姊，我希望妳能明白我的意思，不管發生任何事，不管環境如何變遷，我們都是一個圓，除非上天決定打破這個圓。」

　　「是的，我們三個人是一個圓，任何事都不能打破這個圓。除此之外，我也要你記住，你們都是我心頭上的一塊肉，少一塊都不行，明白嗎？」

　　「我知道，我不會做出讓妳失望，讓阿妹傷心的事情，這點我可以允諾。」

　　「這樣就好，蓮姊相信你。」

　　天空陰霾雨勢淅瀝，水漬不斷濺入騎樓，我的褲管有點潮濕，背脊有點涼，蓮姊伸手拭去我髮上的水珠，一如當年在涼亭裡撫慰我的情緒，她的手指依舊柔軟，笑容同樣溫馨慈祥，如果不是在大馬路邊，如果不是年歲已增長，我很想再蜷入她的懷裡，嗅聞她的體香，感受那份暖暖的溫柔。

　　「蓮姊已經很久沒有抱你了，你會害臊蓮姊抱你嗎？」蓮姊似乎瞭解我的想法，她笑著對我說。

　　「在這裡？」我左顧右盼，表情尷尬的說。「在這裡會，沒有人的時候才可以。」

　　「你長大了，知道害臊，等沒人的時候再抱你，還有阿妹，兩個一起抱。」

　　我們相視微笑，內心寧靜清澈，有如峰巒上的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