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諾大身體塞在小石罈裡，一陣酸楚忽然湧起，覺得做人很沒有價值，不管好人壞人，偉人惡人，窮人富人，死了之後不過小小一罈，塞不進愛恨情愁，也塞不進功名利祿，人生數十年情恨糾扯，終究只是一罈白灰而已，所以我提議離開，不忍想站在照片前繼續往下思考。釋真師父說有空要常去探望老師父，有任何問題也可以找他商量，希望能將他當成老師父。釋真師父和老師父一樣和藹可親，看起來也是學識淵博，但是人很奇妙，不管如何相似，不管如何努力，想把一個人當成另外一個人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我還是向他道謝，並深深一鞠躬，允諾會常來探望，有問題不會悶在心裡，會找釋真師父釋疑和吐露，他笑著摸摸我的臉頰，我發現他的手掌比老師父有肉。

　　離開前我重新走入正殿，跪在蒲團向佛祖祈求，祈求祂善待老師父，不要讓老師父繼續輪迴於因果，如果真的不能避免，一定要讓我們來世再續緣份。我不想太矯情，說什麼看到佛祖的臉變成老師父的臉，然後我盡情痛哭流涕之類的話；但在某個剎那間，確實看到佛祖似乎對我淺淺微笑。

　　後來還有沒有再去冬山寺？坦白說，不記得了。

　　老師父死後心裡好像突然空出一大塊，背脊彷彿驟失某種依靠，唯一具填補效果的只剩巧妹，但隨著聯考日期逼近，我更不敢和她有所聯繫，在無法轉移的情況下，日子過得渾渾噩噩，無法集中精神閱讀，彈不出任何曲調，被音樂老師臭罵幾次，還是只能悵然若失的在涼亭裡發呆，每天晚上企圖數頭頂倒底有幾顆星星在閃爍，流星會掉在哪裡，是誰又殞落，世上又有幾個人要開始難過，整個精神狀態猶如黃鐘棄毀，完全失去清澈洞鑑的光輝。

　　幾個月後終於放榜，從蓮姊口中得知巧妹又沒考上，而且整個人變得非常可怕，對人不理不睬，表情不哭不笑，窩在房裡不吃不喝，每天躺在床上睡覺。蓮姊非常擔心，要我找時間安慰巧妹，約她出去走走，她說有時朋友比親人有用，我是巧妹最信賴和親膩的朋友，是最適合的人選。蓮姊說完後，我立即想到當年得知夜間部不招生，自己蹲在路邊痛哭的情景，所以能體會巧妹對未來頓失所怙的心情，也知道此刻的她必定百無了賴灰心至極，彷彿神靈已不再眷顧，生命就此提前謝幕，灰色未來如寒冬依戀大地不肯離去。

　　當晚，趁阿桂嬸上床睡覺，建致外出工作未歸時，我走到巧妹房門口，腦裡推敲著該如何安慰比較恰當，因為失意的人很難接受言語激勵，總認為那些只是無關緊要，不能體會和直探內心痛苦的無意義言詞。但我又能說什麼呢？老師父的死讓我明白人生也不過如此，快樂與挫折猶如不斷循環的浪濤，人生中每個事件只不過是偶然點綴的星芒，所以實在想不出該如何安慰委婉，怎樣才能讓巧妹明白，生命唯一的重量是自己加諸上去的虛無，毅然敞開雙手後，終會發現原來一切都是空，而且空得如此徹底。

　　「妹，是我，可以進去嗎？」

　　我知道巧妹尚未就寢，只是不想出聲，於是自行扭動喇叭鎖，輕輕推開房門，看到巧妹側躺床上面對白牆，白牆上有她的影子，影子很孤單。她的頭髮略嫌凌亂，宛如風雨斂籍後的河畔藤蔓，身上穿著粉紅色綴圓點的睡衣，睡衣很單薄，隱約可看見規律起伏的呼吸，棉被夾在腋下，左手手肘到手腕處有幾條黯紅色的直線，每一條都讓人怵目驚心，我不想推測黯紅線條如何形成，那會讓人難過與心疼。巧妹並沒有改變姿勢，只是將原本放在腰上的手縮到胸前，似乎想掩飾那幾條直線，但她不明白那幾條線已深烙在我腦海，時至今日仍無法忘記。

　　站在床前注視一兩分鐘，思考該如何說第一句話，最後還是放棄所有荒誕想法，緩緩坐到床上，伸手按住巧妹的肩膀扳動她的身體。她正在哭，面色蒼白，淚水淹沒整個臉龐，宛如一朵飽受摧殘的梨花。巧妹不敢看我，婆娑淚眼側向一邊，模樣令人不捨。我扶起她的身體攬到懷裡，低頭吻去所有淚痕，從眼睛到臉頰，從腮幫到耳後，輕輕的，慢慢的，將心情印滿整張臉孔，最後貼在微微顫動的唇上，像那天在山腰用力吸吮，彷彿要將彼此的靈魂吸到自己體內，我們抱得很用力，巧妹緊緊勒住我的腰，好像要把手指掐進肉裡，放肆的呼呼聲在彼此耳膜裡翻滾。

　　兩三分鐘後四片嘴唇終於分開，巧妹蜷在我懷裡，依舊啜泣，淚水不時從眼角流下，掉在我的腿上。

　　「我很沒用對不對？我好恨自己，好恨好恨………」

　　「老師父曾經說過，人生在世求的不是結果，而是過程，所以這不是妳的錯，妳一直很努力，這樣就夠了。」

　　「上天不公平，我沒有了家，又不讓我考上，我也恨天。」

　　「如果世上每件事都要恨，那就算用十輩子的時間也恨不完。」我拭去眼角殘餘的水漬，再將手指放在她的唇上滑動，像愛撫絨毛娃娃那樣心疼的來回遊走。「不只對妳，上天對所有人都不公平，我就是很好的例子，所以我能體會妳的內心感受，但這樣並不能改變任何事情不是嗎？記得當初蓮姊跟我說過：『上天斷了你這個希望，一定會幫你開闢另一條道路』現在我將這句話給妳，希望妳能靜下心來體會。」

　　「就算有，我也知道這條路將會坎坷不平，我懷疑自己沒有力氣走下去，因為未來已經變成空白。」

　　「妳的未來會不會空白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妳有蓮姊，崑伯一家人，還有我，我們都會陪妳走下去，妳不孤單。」

　　巧妹若有所感，垂著頭沈默不語，我用手指梳理她的頭髮，讓她看起來能較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