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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29 05:39:37瀏覽93|回應0|推薦3 | |
Excerpt:《徐志摩作品精選1:翡冷翠山居閒話》之〈曼殊斐兒〉 我昨夜夢入幽谷, 聽子規在百合叢中泣血, 我昨夜夢登高峰, 見一顆光明淚自天墜落。 古羅馬的郊外有座墓園, 靜偃著百年前客殤的詩骸; 百年後海岱士黑輦的車輪, 又喧響在芳丹卜羅的青林邊。 說宇宙是無情的機械, 為甚明燈似的理想閃耀在前? 說造化是真善美之表現, 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邊? 我與你雖僅一度相見──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時間! 誰能信你那仙姿靈態, 竟已朝露似的永別人間? 非也!生命只是個實體的幻夢: 美麗的靈魂,永承上帝的愛寵; 三十年小住,只似曇花之偶現, 淚花裏我想見你笑歸仙宮。 你記否倫敦約言,曼殊斐兒! 今夏再見於琴妮湖之邊; 琴妮湖永抱著白朗磯的雪影, 此日我悵望雲天,淚下點點! 我當年初臨生命的消息, 夢覺似的驟感戀愛之莊嚴; 生命的覺悟是愛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與戀之涯沿! 因情是摜不破的純晶, 愛是實現生命之唯一途徑: 死是座偉祕的洪爐,此中 凝煉萬象所從來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電花似的飛騁, 感動你在天日遙遠的靈魂? 我灑淚向風中遙送, 問何時能戡破生死之門? ——徐志摩,〈哀曼殊斐兒〉 書名:徐志摩作品精選1:翡冷翠山居閒話 作者:徐志摩 出版社:風雲時代 出版日期:2018/12 【Excerpt】 〈曼殊斐兒〉 這心靈深處的歡暢, 這情緒境界的壯曠; 任天堂沈淪,地獄開放, 毀不了我內府的寶藏! ——康河晚照即景 美感的記憶,是人生最可珍的產業,認識美的本能是上帝給我們進天堂的一把秘鑰。 有人的性情,例如我自己的,如以氣候喻,不但是陰晴相間,而且常有狂風暴雨,也有最艷麗蓬勃的春光、有時遭逢幻滅,引起厭世的悲觀,鉛般的重壓在心上,比如冬令陰霾,到處冰結,莫有微生氣;那時便懷疑一切;宇宙、人生、自我,都只是幻的妄的;人情、希望、理想也只是妄的幻的。 Ah, human nature, how, If utterly frail though art and vile, If dust thou art and ashes, is thy heart so great? If thou art noble in part, How are thy loftiest impulses and thoughts By so ignoble causes kindled and put out? “Sopra un ritratto di una bella donna.” 這幾行是最深入的悲觀派詩人理巴第(Leopardi)的詩;一座荒墳的墓碑上,刻 著冢中人生前美麗的肖像,激起了他這根本的疑問——若說人生是有理可尋的何以到處只是矛盾的現象,若說美是幻的,何以他引起的心靈反動能有如此之深切,若說美是真的,何以可以也與常物同歸腐朽,但理巴第探海燈似的智力雖則把人間種種事物虛幻的外象,一一給褫剝了,連宗教都剝成了個赤裸的夢,他卻沒有力量來否認美!美的創現他只能認為是稱奇的,他也不能否認高潔的精神戀,雖則他不信女子也能有同樣的境界,在感美感戀最純粹的一剎那間,理巴第不能不承認是極樂天國的消息,不能不承認是生命中最寶貴的經驗,所以我每次無聊到極點的時候,在層冰般嚴封的心河底里,突然湧起一股消融一切的熱流,頃刻間消融了厭世的結晶,消融了煩悶的苦凍。那熱流便是感美感戀最純粹的一俄頃之回憶。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Auguries of Muv eence William Glabe 從一顆沙裡看出世界, 天堂的消息在一朵野花, 將無限存在你的掌上。 剎那間涵有無窮的邊涯…… 這類神秘性的感覺,當然不是普遍的經驗,也不是常有的經驗,凡事只講實際的人,當然嘲諷神秘主義,當然不能相信科學可解釋的神經作用,會發生科學所不能解釋的神秘感覺。但世上“可為知者道不可與不知者言”的情事正多著哩! 從前在十六世紀,有一次有一個意大利的牧師學者到英國鄉下去,見了一大片盛開的苜蓿(Clover)在陽光中只似一湖歡舞的黃金,他只驚喜得手足無措,慌忙跪在地上,仰天禱告,感謝上帝的恩典,使他得見這樣的美,這樣的神景,他這樣發瘋似的舉動當時一定招起在旁鄉下人的嘩笑,我這篇里要講的經歷,恐怕也有些那牧師狂喜的瘋態,但我也深信讀者裡自有同情的人,所以我也不怕遭鄉下人的笑話! 去年七月中有一天晚上,天雨地濕,我獨自冒著雨在倫敦的海姆司堆特(Hampstead)問路驚問行人,在尋彭德街第十號的屋子。那就是我初次,不幸也是末次,會見曼殊斐兒——“那二十分不死的時間!”——的一晚。 我先認識麥雷君(John Middleton Murry),Athenaeum的總主筆,詩人,著名的評衡家,也是曼殊斐兒一生最後十餘年間最密切的伴侶。 他和她自一九一三年起,即夫婦相處,但曼殊斐兒卻始終用她到英國以後的“筆名” (Penname)Miss Katherine Mansfield。她生長於紐新蘭(New Zealand),原名是Kathleen Beanchamp,是紐新蘭銀行經理 Sir Harold Beanchamp的女兒,她十五年前離開了本鄉,同著她三個小妹子到英國,進倫敦大學院讀書,她從小即以美慧著名,但身體也從小即很怯弱,她曾在德國住過,那時她寫她的第一本小說“In a German Pension”大戰期內她在法國的時候多,近幾年她也常在瑞士、意大利及法國南部。她所以常在外國,就為她身體太弱,禁不得英倫的霧迷雨苦的天時,麥雷為了伴她也只得把一部分的事業放棄(Athenaeum之所以併入London Nation就為此),跟著他安琪兒似的愛妻,尋求健康,據說可憐的曼殊斐兒戰後得了肺病證明以後,醫生明說她不過三兩年的壽限,所以麥雷和她相處有限的光陰,真是分秒可數,多見一次夕照,多經一度朝旭,她優曇似的餘榮,便也消滅了如許的活力,這頗使想起茶花女一面吐血一面縱酒恣歡時的名句:“You know I have no long to live, therefore I will live fast!”——你知道我是活不久長的,所以我存心活他一個痛快!我正不知道多情的麥雷,對著這艷麗無雙的夕陽,漸漸消翳,心裡“愛莫能助”的悲感,濃烈到何等田地! 但曼殊斐兒的“活他一個痛快”的方法,卻不是像茶花女的縱酒恣歡,而是在文藝中努力;她像夏夜榆林中的鵑鳥,嘔出縷縷的心血來製成無雙的情曲,便唱到血枯音嘶,也還不忘她的責任,是犧牲自己有限的精力,替自然界多增幾分的美,給苦悶的人間,幾分藝術化精神的安慰。 她心血所凝成的便是兩本小說集,一本是“Bliss”,一本是去年出版的“Garden Party”。憑這兩部書裡的二三十篇小說,她已經在英國的文學界裡佔了一個很穩固的位置,一般的小說只是小說,她的小說卻是純粹的文學,真的藝術;平常的作者只 求暫時的流行,博群眾的歡迎,她卻只想留下幾小塊“時灰”掩不暗的真晶,只要得少 數知音者的讚賞。 但唯其是純粹的文學,她著作的光彩是深蘊於內而不是顯露於外者,其趣味也須讀 者用心咀嚼,方能充分的理會,我承作者當面許可選譯她的精品,如今她已去世,我更應珍重實行我翻譯的特權,雖則我頗懷疑我自己的勝任,我的好友陳通伯他所知道的歐洲文學恐怕在北京比誰都更淵博些,他在北大教短篇小說,曾經講過曼殊斐兒的,很使我歡喜。他現在答應也來選擇幾篇,我更要感謝他了。關於她短篇藝術的長處,我也希望通伯能有機會說一點。 現在讓我講那晚怎樣的會晤曼殊斐兒,早幾天我和麥雷在 Charing Cross 背後一家嘈雜的A.B.C.茶店裡,討論英法文壇的狀況。我乘便說起近幾年中國文藝復興的趨 向,在小說裡感受俄國作者的影響最深,他的幾於跳了起來,因為他們夫妻最崇拜俄國的幾位大家,他曾經特別研究過道施滔庖符斯基著有一本“Dostoyevsky: A Critical Study Martin Secker”,曼殊斐兒又是私淑契高夫(Chekhov)的他們常在抱憾俄國文學始終不會受英國人相當的注意,因之小說的質與式,還脫不盡維多利亞時期的Philistinism。我又乘便問起曼殊斐兒的近況,他說她這一時身體頗過得去,所以此次敢伴著她回倫敦來住兩個星期,他就給了我他們的住址,請我星期四,晚上去會她和他們的朋友。 …… 但我那時心裡卻頗有些失望,因為冒著雨存心要來一會Bliss的作者,偏偏她又不下 樓;同時W,S,麥雷的烘雲托月,又增加了我對她的好奇心,我想運氣不好,迦賽林在樓上,老朋友還有進房去談的特權,我外國人的生客,一定是沒有份的了,時已十時過半了,我只得起身告別,走出房門,麥雷陪出來幫我穿雨衣,我一面穿衣,一面說我很抱歉,今晚密司曼殊斐兒不能下來,否則我是很想望會她的。但麥雷卻很誠懇的說“如其你不介意,不妨請上樓去一見。”我聽了這話喜出望外立即將雨衣脫下,跟著麥雷一步一步的上樓梯…… 上了樓梯,叩門,進房,介紹,S告辭,和M一同出房,關門,她請我坐了,我坐下,她也坐下……這麼一大串繁複的手續,我只覺得是像電火似的一扯過,其實我只推想應有這麼些邏輯的經過,卻並不曾親切的一一感到;當時只覺得一陣模糊,事後每次回想也只覺得是一陣模糊,我們平常從黑暗的街里走進一間燈燭輝煌的屋子,或是從光薄的屋子裡出來驟然對著盛烈的陽光,往往覺得耀光太強,頭暈目眩的要定一定神,方能辨認眼前的事物。用英文說就是Senses overwhelmed by excessive light,不僅是光,濃烈的顏色,有時也有“潮沒”官覺的效能。我想我那時,雖不定是被曼殊斐兒人格的烈光所潮沒,她房裡的燈光陳設以及她自身衣飾種種各品濃艷燦爛的顏色,已夠使我不預防的神經,感覺剎那間的淆惑,那是很可理解的。 她的房給我的印象並不清切,因為她和我談話時不容我分心去認記房中的佈置,我 只知道房是很小,一張大床差不多就佔了全房大部分的地位,壁是用畫紙裱的,掛著好幾幅油畫大概也是主人畫的,她和我同坐在床左貼壁一張沙發榻上。因為我斜倚她正坐的緣故,她似乎比我高得多,(在她面前哪一個不是低的,真的!)我疑心那兩盞電燈是用紅色罩的,否則何以我想起那房,便聯想起,“紅燭高燒”的景象!但背景究屬不甚重要,重要的是給我最純粹的美感的——The purest aesthetic feeling——她;是使我使用上帝給我那管進天堂的秘鑰的——她;是使我靈魂的內府裡又增加了一部寶藏的——她。但要用不馴服的文字來描寫那晚。她,不要說顯示她人格的精華,就是忠實地表現我當時的單純感象,恐怕就夠難的一個題目。從前有一個人一次做夢,進天堂去玩了,他異樣的歡喜,明天一起身就到他朋友那裡去,想描摹他神妙不過的夢境。但是!他站在朋友面前,結住舌頭,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因為他要說的時候,才覺得他所學的人間適用的字句,絕對不能表現他夢里所見天堂的景色,他氣得從此不開口,後來就抑鬱而死,我此時妄想用字來活現出一個曼殊斐兒,也差不多有同樣的感覺,但我卻寧可冒猥瀆神靈的罪,免得像那位誠實君子活活的悶死。她也是鑠亮的漆皮鞋,閃色的綠絲襪,棗紅絲絨的圍裙,嫩黃薄綢的上衣,領口是尖開的,胸前掛一串細珍珠,袖口只齊及肘彎。她的發是黑的,也同密司B一樣剪短的,但她櫛發的式樣,卻是我在歐美從沒有見過的,我疑心她有心仿效中國式,因為她的發不但純黑而且直而不卷,整整齊齊的一圈,前面像我們十餘年前的“劉海”梳得光滑異常,我雖則說不出所以然我只覺她髮之美也是生平所僅見。 至於她眉目口鼻之清之秀之明淨,我其實不能傳神於萬一,彷彿你對著自然界的傑 作,不論是秋月洗淨的湖山,霞彩紛披的夕照,南洋里瑩澈的星空,或是藝術界的傑作,培德花芬(通譯貝多芬——編者注)的沁芳南(沁芳南,即交響樂一詞的音譯——編者注),懷格納(通譯瓦格納——編者注)的奧配拉(奧配拉,即歌劇一詞opera的音譯——編者注),密克朗其羅(通譯米蓋朗琪羅——編者注)的雕像,衛師德拉 (Whistler)或是柯羅(Corot)的畫;你只覺得他們整體的美,純粹的美,完全的美, 不能分析的美,可感不可說的美;你彷彿直接無礙的領會了造作最高明的意志,你在最偉大深刻的戟刺中經驗了無限的歡喜,在更大的人格中解化了你的性靈,我看了曼殊斐兒像印度最純澈的碧玉似的容貌,受著她充滿了靈魂的電流的凝視,感著她最和軟的春風似神態,所得的總量我只能稱之為一整個的美感。她彷彿是個透明體,你只感訝她粹極的靈澈性,卻看不見一些雜質。 …… 她問我最喜讀那幾家小說,哈代、康拉德,她的眉梢聳了一聳笑道—— “Isnt it!We have to go back to the old masters for good literature the real thing!” 她問我回中國去打算怎麼樣,她希望我不進政治,她憤憤的說現代政治的世界,不論哪一國,只是一亂堆的殘暴,和罪惡。 後來說起她自己的著作。我說她的太是純粹的藝術,恐怕一般人反而不認識,她說: “Thats just it. Then of course, popularity is never the thing for us.” 我說我以後也許有機會試翻她的小說,很願意先得作者本人的許可。她很高興的說她當然願意,就怕她的著作不值得翻譯的勞力。 她盼望我早日回歐洲,將來如到瑞士再去找她,她說怎樣的愛瑞士風景,琴妮湖怎樣的嫵媚,我那時就彷彿在湖心柔波間與她蕩舟玩景: Clear, placid Leman! ……Thy soft murmuring Sounds sweet as if a sisters voice reproved. That I with stemde lights should ever have been so moved…… 我當時就滿口的答應,說將來回歐一定到瑞士去訪她。 末了我說恐怕她已經倦了,深恨與她相見之晚,但盼望將來還有再見的機會,她送我到房門口,與我很誠摯地握別……。 將近一月前,我得到消息說曼殊斐兒已經在法國的芳丹卜羅(通譯楓丹白露——編 者注)去世,這一篇文字,我早已想寫出來,但始終為筆懶,延到如今,豈知如今卻變了她的祭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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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