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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伊利亞.卡內提的《聆聽馬拉喀什》
2024/10/06 05:51:43瀏覽18|回應0|推薦1
Excerpt伊利亞.卡內提的《聆聽馬拉喀什》

一直想要再多找出一些諾貝爾文學獎伊利亞.卡內提的作品,於是發現這一本相對單薄的旅遊散文,以下摘要分享。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82541
聆聽馬拉喀什:摩洛哥古都漫遊(新版)
Die Stimmen Von Marrakesch
作者:伊利亞.卡內提
原文作者:Elias Canetti
譯者:林維杰
出版社:馬可孛羅
出版日期:2018/03

內容簡介
諾貝爾文學桂冠伊利亞卡內提旅行書寫經典作

馬拉喀什,一座位於摩洛哥中西部古老的伊斯蘭城市,伊利亞卡列提和英國友人一起來到當地旅行。

卡列提藉由犀利的觀察與精準文字,描寫這座東方古城中人們生活的困頓、貧窮與無奈,同時帶領讀者細細品味摩洛哥的古都風情。

Excerpt
〈說書人與書寫人〉

說書人總有許多聽眾,他們被眾人緊緊圍住,聽書的人潮始終不變。說書人表演的時間很長,最裡面的聽眾蹲踞地上,圍成一圈,這些人並不會立即起身離開。其他人則站在外圍,就連他們也很少移動,完全沉浸在說書人的語詞和手勢中。說書人有時兩人一組,輪流吟誦。他們的語詞遠遠傳來,縈繞於空氣中久久不去。我一個字也聽不懂,卻待在聽得到他們聲音的範圍內同樣迷醉。那些對我來說並無意義的語詞,帶著熱情和活力衝撞而出:它們是說書人引以為傲的寶物。男人依著韻律鋪陳語詞,在我看來,這韻律總是顯得非常個人化。一旦律動停止,接下來脫口而出的語詞便更加強勁有力、歡欣。我能感受到某些字詞裡的歡愉,也能察覺另一些字中的奸惡意圖;我享受字裡的奉承,好似那是獻給我的;或是擔心自己陷入危險。一切都馴服了,最強勁的字詞往說書人期待的距離飛去。聽眾上方的空氣汨汨流動;某個像我一樣聽不太懂的人,卻感受到生命是聽者最重要的部分。
說書人的裝扮特別引人注意,以彰顯其言語。他們的服飾向來有別於聽眾,偏愛華美的布料;總有一個是穿著藍色或棕色絲絨出場。他們創造出童話般的高貴人物。說書人很少注視圍繞在身邊的聽眾,眼中只有自己講述中的英雄人物。一旦他們的目光落到某個在場的普通人身上,就表示此人的出現必然很可疑。陌生人對他們而言是不存在的,他們不屬於說書人的語詞國度。剛開始我壓根不相信自己對這些語詞如此無動於衷,實情居然這麼不尋常。因而我待得特別久,彷彿自己在這震天喧譁的廣場上被另一些聲音所吸引;沒有人留意到我,在這麼大的圈子裡我怡然自在。說書人當然注意到我,但對他來說,我仍只是他魔力圈子裡的陌生人,因為我不了解他。
我常很樂意花點心多去了解,也期待這一天的來臨,因為我能夠向這些四處遊走的說書人致上他們應得的敬意。但是我也很高興自己並不了解他們。對我來說,他們依然屬於生命中未開發的古老領土。他們的語言對他們是如此重要,正如我的語言之於我一樣。字詞是他們的食物,不容他人染指,也無意交換更好的食物。我很佩服他們傳達給其同胞的敘述力量。他們的表現有如比我年紀大的、且更為優秀的兄弟。在歡喜的那一刻我告訴自己:我也能夠把人群聚集到身旁來,說故事給他們聽;他們也專心聆聽。但是我不曾由一地遷移到另一地,不知道誰會敞開耳朵聽我敘述;我也不曾託付給自己的故事,以此維生,而是獻身給紙張。桌子和門保護了我現在的生活,我這個懦弱的空想家;他們則生活在紛亂雜沓的廣場上,每天面對成百張不斷變換的陌生臉孔,沒有冷漠與累贅知識的負擔,也沒有書籍、虛榮和空洞的體面。對我們這些以文學為業的人,我沒什麼好印象。我鄙視他們,因為我也有點兒瞧不起自己,我認為這些種種全是紙張的關係。而此刻我突然發現自己就置身於我所仰望的作家之列,因為從他們身上讀不到任何一個字。
但是我也發現,在最近的距離內,就在同一個廣場上,自己如何在紙張這件事情上犯了過錯。離說書人不遠之處,是書寫人的領域。他們四周安靜無波,簡直就是迪傑馬艾芬那最安靜的一角。書寫人並不吹捧自己的能力。他們靜靜地坐在那兒,都是些矮小瘦弱的人,書寫用具擺在眼前,完全不像正等著顧客上門的樣子。即使從案桌抬起頭,看人時也不帶任何好奇,眼光很快就轉開。他們的板凳保持了一點距離,才不至於聽見彼此的聲音。比較害羞,或者說比較傳統一點的書寫人就蹲在地上。他們在緘默的世界中思考或書寫,被廣場上喧囂的噪音所環繞和隔離。就眼前所見,人們似乎向他們諮詢私密的煩惱,他們則習慣了枝微末節之事。他們自己幾乎不在場,這裡只有一件事是有意義的:紙張的沉默尊嚴。
去他們那兒的,大多是男人或夫妻。有一次,我看到兩個蒙紗女人坐在書寫人前面的板凳上,嘴唇微微蠕動,若不細看,還察覺不到;他則點頭,書寫的動作也同樣令人難以察覺。另一次,我則注意到一個非常驕傲和體面的家庭。這個有四位成員的家庭擠在兩張小板凳上,呈直角圍坐在書寫人身邊。那父親已有一點年紀,是個身體強壯、健美的柏柏人,臉上可以讀出經驗與智慧的痕跡。我試著描繪他無法解決的生活狀況,卻找不出來。他在這裡顯得很無助;身旁坐了他太太,舉止同樣令人印象深刻。她那蒙了面紗的臉龐,只見到深邃大眼;另外一張板凳上坐的是兩個也蒙著臉的年輕女兒。這四個人的坐姿皆挺直而肅穆。長得遠為矮小的書寫人領受了他們的敬意,他臉上的表情透露出某種細膩的關注,這種關注就像這家庭的興盛與美好一樣明顯。我從稍遠的距離看著他們,感受不到一點聲音,也察覺不到任何動作。書寫人尚未動手工作,僅僅聽著對方訴說原委,考慮該使用何種書寫語言最為恰當。這組人表現得如此封閉,彷彿所有的參與者早已熟識,而且一直坐在相同的位置上。
我完全沒有問過自己,為什麼他們是一同前來,為什麼如此團結;許久之後,當我不再置身於那個廣場時,才開始加以思考:非得整個家庭一起出現在書寫人面前的事情,究竟是什麼?

〈看不見的東西〉

黃昏時分,我前往城中央的大廣場。我要找的不是廣場上的五光十色和喧譁熱鬧,這些我很熟悉了;我的目標是地面上一捆微小的、棕色的東西,它算不上是一種聲音,毋寧說是種單一的聲響還較恰當。這深沉的聲響拖得很長,嗡嗡作響:「阿阿。」音量從未減弱,也沒有增強,卻不曾停止過,即使掩蓋在廣場各式各樣的呼喊與叫囂之下,仍可以感受到它。它是迪傑馬艾芬那廣場裡永不改變的聲響,整個晚上、甚至每一個夜晚都維持著相同的狀態。
我從大老遠就聽見它了。某種莫名的不安驅策著我,我不知道如何正確解釋這種感覺。不論什麼情況,或許我都會去廣場,那邊有許多東西吸引著我;我從不懷疑自己可能會再度發現所有屬於它的一切。只有那種簡化成唯一聲響的聲音令我憂懼。那聲音處於活力的邊界,它所製造出的生命只有這個聲響。我熱切而害怕地傾聽,而最後總會到達一處地方,就是我忽而聽到那昆蟲般的鳴叫聲的同一個位置:
「阿
一種難以名狀的靜寂在我體內擴散。如今我的步伐蹒跚不穩,卻忽然堅定地往聲響處走去。我知道聲響從哪兒來。我知道地面上那一捆微小的棕色東西,卻不曾見過這個狀似深色而粗糙布料的東西。我瞧不到發出「阿阿」的嘴巴,瞧不到眼睛、面頰,瞧不到臉的任何部位。我說不出它是不是一張瞎子的臉,或它是否看得見東西。這個棕色的髒布有如一個兜帽蓋住整個頭,掩蓋住所有的東西。這個生物——它應該是個生物——蹲在地上,彎著背躲在布料底下。它有點像生物,動作緩慢而虛弱,這就是所能臆測的全部了。我不知道它有多大,因為我看不到它站立時的樣子。地上的那傢伙把自己弄得那麼低,如果人們不知情給絆到了,聲響便停止。我沒瞧見它走來,也沒看到它離開;我不知道它是被人帶來,丟在這兒的,還是它用自己的脚走來的。
它挑中的位置完全沒有任何防護,那是廣場中最沒有阻礙的部分,褐色小布四周的人潮熙來攘往,川流不息。每一個熱鬧的夜晚它都消失在人群的腳下。儘管我確實知道它在哪兒,也能夠聽見它的聲音,但要找到它還真費勁。但是人群散去後,它仍在老位置,好似環繞它的整個廣場都遠離與淨空了。它處於黑暗之中,就像一件被人遺棄的老舊髒衣物,趁人多時,被某個想要擺脫它的人悄悄丟在人群之中,以免引人注意。現在人群散去,只有這捆東西孤單在那兒。我不會等到它自己起身或讓別人帶走。我緩緩走入黑暗之中,懷著虛弱與驕傲的窒息感。
虛弱是我自己的事:我並不想一窺這捆東西的秘密。我畏懼它的形象;也因為我不能給它什麼,所以就讓它待在地上。我走近它時,竭力使自己不要碰觸,生怕會傷害到它,損毀它。每個夜晚它都在那兒。如果我剛開始就不想聽它的聲響,那我的心臟每晚都會停止;如果我覺察到這個聲音,心臟也會再度停止。對我來說,它往來行走的路比我的路要神聖多了。我沒有跟蹤它,不知道夜晚其他時光與白日裡,它會消失到哪兒。它有點特別,或者它一直都是這樣。有時候,我覺得心中有股誘惑,想要用手輕輕觸摸那棕色的兜帽——它一定感覺得到,或許它還擁有第二種聲音能夠加以回應。但這種誘惑總是很快就消失在我的虛弱之中。
我剛說過,當我離開時還有另一種感受令我窒息:那便是驕傲。我為那捆東西感到驕傲,因為它活著。當它在別人腳下深深呼吸時,我並不知道它想些什麼。對我而言,它呼喊的意義模糊得有如它整個的存在。但它活著,每天同樣的時刻出現在這裡。我沒看見它拾起人們擲給它的錢幣,錢幣很少,不會超過兩、三個。或許它沒有手可以撿起錢幣;也或者它沒有舌頭,所以無法發出「阿拉」中的「拉」,神的名字被它簡化成「阿阿」。但是它活著,以某種勤勉和堅持,無可比擬地發出它那唯一的聲響,一個又一個小時,直到這聲音變成整個遼闊廣場上唯一的聲響,而這個聲響,比其他聲響存活得更為長久。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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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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