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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張承志的《敬重與惜別:致日本》
2024/10/05 08:08:22瀏覽8|回應0|推薦0
Excerpt張承志的《敬重與惜別:致日本》

匆匆翻開本書目錄,不預期自己可以讀懂多少,甚至感興趣的內容應該也很少吧?但沒想到〈文學的「惜別」〉這一篇長文讀著讀著就讀出趣味了……從石原慎太郎獲得芥川獎的事件評論、談到本文重點:太宰治在《惜別》中關於魯迅的書寫方式、對於佐藤春夫和堀田善衞的推介,以及在結論中延伸出來的扣問:中國文學的可能性在哪裡?
我不知道斷章取義的書摘可以吸引其他讀友嗎?但我相信未來有一天自己會再重讀,屆時看看自己是否理解更多?

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敬重與惜別:致日本
作者:張承志
出版社:行人文化實驗室
出版日期:2014/03

甲午戰爭、日本阿拉伯赤軍、武士道、《惜別》與魯迅、亞細亞主義,張承志以我們熟悉歷史、文化、人物為引,一個一個,帶出他的日本觀察。什麼才是戰爭中的道德底線?六〇年代日本阿拉伯赤軍可以為今日帶來什麼思考?忠義與犧牲、古典的士的傳統究竟是什麼?「武士道」為何淪為侵略的工具?中國與世界間的文學交流是平等的嗎?以及,所謂「亞細亞主義」透露的是日本國家擴張與侵略的歷史、還是一個民族的視野與熱情?

Excerpt
〈文學的「惜別」〉

十幾年前在仙台,一位教授幾遍問我:
「魯迅,我不懂文學——真可以被稱做文學家嗎?」
他的文學的標準,我朦朧中似懂非懂。那種私人的和心理的細膩微妙、人性的深掘淺挖、風花雪月的沉湎、以及那種恢宏或精緻的體裁,是日本人習慣和愛讀的文學。
我們參觀,尋找當年魯迅的教室和下宿。有時他在一旁故作放肆,說:我討厭魯迅!
那時我感到無言可對。我們都習慣了刺耳之言,知道不能借一句便懷上敵意。確實,愈是有些看似失禮的人,最終卻是可信的朋友。何況他的話裡藏著一種道理,涉及著文學的見解,甚至催我思索。
他不會知道,這席話陪伴了我多年。
今天我打算回答了,雖然仍沒有恰當的答案。



二〇〇三年離京前赴西班牙之前,我接到岩波書店的《世界》雜誌。我瀏覽一遍,立即被其中的一篇吸引住了。是批判東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的政治論文,但是這一篇回溯了那個猖狂右派官僚的——文學背景。
那次我第一次知道,在石原慎太郎發跡的故事中,居然還發生過一場那麼激烈的文學爭論。

一九五六年,二十四歲的大學生石原慎太郎,以他的小說《太陽的季節》獲得日本最高的文學奬芥川獎。很快,小說拍成的電影也流行一時。
用評論家四方田的概括是:這是一部描寫「廝混在日本相模灣一帶的資產階級家庭的青年們日常生活」的作品。
——
熱衷拳擊的高中生某某,在玩耍時勾上了一個女孩。在所謂湘南上流階層生活的展示,和不斷的夜總會、海濱遊艇上演出的充斥色情、暴力、殘酷的細節遞進中,女孩懷了孕,墮胎失敗而死。喪禮之夜,某某突然來到女孩靈前,舉起香爐砸碎了遺像,狂叫著衝出房間,滿屋的人目瞪口呆——
這就是最簡單的情節概括。
它再也不是執著於亞細亞主義的舊式日本人。當然它更不是追求自由與快樂的新生一代。它是一個法西斯的遺腹子,發洩著尚未洗淨侵略和驕橫的污痕、卻又為滾滾財富蠱惑的內心欲望。它用誇張的野性描寫,貌似衝決傳統和道德,為朦朧中新的蠢動作準備。如此心理的挑逗不會沒有回應,所以它得到了一定的轟動。篇名引起「太陽族」一詞的流行,直至中國也在類近時代到來時出現模仿,畫虎類犬地標榜「陽光燦爛的日子」。
芥川獎評委之中,發生了罕見的分歧。讚賞它的如川端康成,說我喜歡推賞如石原那樣特別的年輕才能。井上靖則云,這是候選作品中出色的一部,那熟練和新鮮使我不能移目。但是否定它的評委更加言辭激烈。宇野浩二指出:此小說即便假定是新奇之作,也是低下的通俗小說,作者刻意寫入新奇的、獵奇的、淫靡的東西。而作家佐藤春夫的尖銳發言,則在文學史上成為事件。
佐藤春夫的評語,如一個宣言:

我並非一味排斥反倫理的《太陽的季節》。只因如此風俗小說即使作為文藝,也是最低級的東西。作者佯裝敏銳的時代感覺,其實未出媒體人及演出商的框子,而絕非文學者之作。又從作品可見作者對美欠缺節度,尤不知害羞喋喋強詞之態度更屬卑劣。如此無端可取的《太陽的季節》被多數表決選中,於我而言心感可恥,因而我作為評選者,對其當選不負連帶責任。

……


對佐藤春夫些少的讀後感稍稍推後。
躊躇良久,我最後從太宰治的作品中,選定了一個入口。文學過於浩大,不僅不可能瀏覽全體,甚至沒有能力讀通一人。太宰治稍有不同,他可能是唯一可供議論的、日本的作家,因為他以一冊《惜別》,寫了魯迅。
這是一部篇幅不長的小說,印成袖珍本後約有一百六十頁。它以中國人熟知的留學仙台故事為題材,寫成了一本以留學生周樹人為模特、塑造了青年魯迅形象的小說。連題目也用「惜別」,藤野先生給魯迅的題詞。中國讀者對它不陌生,作為魯迅的愛讀者,我也熟悉那段故事。我竊望這種熟悉,能彌補母語差異的誤解。因為愈是文學,語言的精確、多義、分寸以及微妙,才常使外國人的讀取似是而非。
更重要的是,太宰治乃是日本的小說名家,怕有不少人會覺得,如此作家用墨於描寫中國人,乃屬罕見,甚至屈尊。當然中國人會討厭傲慢的屈尊姿態,所以更想從小說中讀出本意。
出乎意料的情節是沒有的;小說只把人所熟知的〈藤野先生〉裡透露的故事略加繁衍,其餘便是極為濃稠和豐富的、思想和典故的淹灌。就內容而言雖然它非常飽滿,唯與其說它是一部刻畫魯迅的小說,不如說是一部魯迅專論或日中策論。
這部小說該另有讀法。
我留意的,不是太宰描畫的周樹人像不像,也不是就文學議論《惜別》寫得好不好。畫得不像無需苛求;因為即便沒有宣傳的緣起(小說《借別》乃是接受日本內閣情報局與文學報國會的囑託與補助,承擔一九四三年底召開的大東亞會議提出的五大主題之第二項「大東亞各國之獨立親和」主題的「主旋律」作品),彼此的描寫——本來也沒到出色的年代。

一九四三年自汪偽大使升任日本外務大臣的重光葵,鑑於逼近的日本敗局,主張給於亞洲諸國獨立、標榜解放亞細亞乃是戰爭之目的。同年一月,日本向南京汪精衛傀儡政權宣布放棄治外法權、交還外國租界。在這一大東亞外交的熱鬧中,偽滿、汪偽、菲、泰、緬、印諸「國」參加的大東亞會議召開,發布五大宣言,呼籲東亞親善、打倒英美殖民主義。(藤井省三:〈太宰治の「惜別」和竹內好の「魯迅」〉《国文学》,二〇〇二年十二月號)
會議同時號召主旋律文藝。內閣情報局與文學報國會向作家要求,歌頌表達時代的最強音,寫五大宣言,並承諾提供金錢、紙張、採訪便利。一句話:當好作家的好後勤,為主旋律創作提供一切支援。於是眾作家應募、報國會審選,還發出正式委託書。
——
其中就有太宰治的《惜別》計畫。這一篇承擔的任務是:以小說表現五大宣言第二項:「獨立親和」。
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如今,由我這麼一個中國文學的異端,眺望大海彼岸昔日的文學風景,聯想難禁,歎為觀止!
我對它潛讀的心思,只是想從框架和行間,尋找我對之尤為敏感的因素:歧視或尊重。
……

為一句評語,我費了斟酌。
從日本寄來新潮文庫的袖珍版,懷著猜疑,我讀了這部小說。我沉吟品味,咀嚼再三,不敢浪下結論。
「不卑視中國人」——從語言的敘述和作者的宣言中,太宰治營造了一個只有兩人的世界,在這個烏托邦裡,日本式的傲慢優越被擯棄了,一對朋友,「潔白」地相濡相知。
因內心的這個烏托邦圖像,太宰治感到了對中國問題的自信。他有一個朦朧的念頭,借這一小說他可以將其發揮充分。敗戰已經就要降臨,不妨留下預言式的篇什。我想,此即太宰治接受官方徵稿的動機。
此外,他以為若想判斷對方,何況攀登亞細亞的境界,不單要根絕歧視云云、更需要有揣度的直覺、和作家的私人體驗。對作品中的支那人物,如果心有靈犀,自然定能寫好。
就這樣,太宰懷著「方法」的自負,信筆寫來,詞語中屢屢可見他的思路。也可能在一九四五年戰爭的敗局就在眼前,作家心裡潛在的、與中國之間文學對等的感覺悄然增多?總之其間滋味令我興奮。

那時在日本,魯迅的作品已被大量翻譯。太宰讀了一些,但不多。動筆前,日本評論社出版的竹內好《魯迅》使他愕然,研究魯迅的行家裡手竹內披露的某些魯迅真實、以及竹內評論魯迅的筆尖橫溢的一種自負和粗暴——這或許正是太宰刻意要清除的——都使他震驚和疏遠。
但他並未遲疑,更沒有臨陣磨槍搜集資料,而是「如少年之勢開始了這一工作」。他未改初衷。沒有尋求一個新故事。小說《惜別》中的故事,幾乎就和藤野先生為弟子題字惜別的故事一樣多。太宰治自信自己的寫法,未必比學究更差;他對竹內好主動贈他《魯迅》一事所說的話,不僅表自了文學觀念的分歧,甚至是對那位「我一次也沒見過」「曾經愛讀我低劣的小說使我汗顏狼狽的」、「支那文學俊才」竹內好的拒否。
太宰治的自信,是比「五個二」更 重要的緣起。應該說,他提交內閣情報局的〈惜別之意圖〉寫的是嚴肅的:

不卑視中國人,也無輕薄煽動之舉,只想以所謂潔白的獨立親和態度,正確且慈愛地描寫年輕的周樹人,讓現代中國的年輕知識人去讀,使之抱有日本存在我輩理解者的感情,而能效力於日支之全面和平,其功遠勝百發炮彈——此乃我的意圖。

太宰治的話裡,有一絲較真。這裡包含著他對正在日本名聲鵲起的魯迅的興趣,更藏有一九四四年底大東亞上空敗色已濃時、日本知識分子的自省和感悟。他初讀小田嶽夫《魯迅傳》時,曾有相投的感受,直覺魯迅是「和自己一樣」的同類。所以,嘗試換一種別樣的「潔白」口吻,糾正姿勢,誠邀對座,與中國對話的構思,已經醞釀形成。
無論如何,覺得魯迅「和自己一樣」,這是一個平等的起點,一個讓中國人感動和幻想的起點。不管怎樣,中日之間不是在考古文獻和茶紙典故,而是在現代文學的大雅壇上,開始了平等對話。這已足以令人感歎。
接著,在整部《惜別》中太宰治竭力地、饒舌地、用一瀉千里的獨角自語,「端正描寫年輕的周樹人君」。但有趣的是:最終被他畫出的周樹人走了形,而一個戰爭後期的日本青年「我」,卻漏網一般,被塑造了出來!
正是這個不意流露的角度,正是對這樣的一個「我」,應該不惜讚美。唯有他的出現才令人感奮,其中的深意,應予以再多一些的發掘。
因為畫好「周君」為時過早。當周君的朋友們,哪怕已經從盧溝橋和太平洋撤退,但是尚停留在大東亞、日本盟主、解放各民族的思路時,無論誰,下筆就會畫歪了周君的鼻子。而一個仙台的「我」已經誕生了,他是和周君抵足而眠無話不談的同窗,是一起廝混的夥伴。就像兩人一起設計明天時,提出的未來刊物的名字——「新生」提示的,他是日本的一代新人,甚至是新生的日本。一部《惜別》中,最有趣的人物不是「周」,而是「我」。
很難說太宰治寫下那個名字時,也暗中影射了日本。至少從文字中讀不出來。但細究太宰治接受國家任務的始末,能觸碰到作者有一種深刻的虛無感、一絲古怪的安祥、還有過分明亮的文筆。無邪的樂觀,更酷似緘默。
也即是說,太宰治無意言及日本的危機。他把自己藏得很深,在亮色的、快速的、宛似不假思索的句子中,他主觀地、理想化地塗鴉人物,像自欺又像描畫烏托邦。他潑灑熱情。流動的明亮句子,給了他麻醉,掩飾了他的虛無。新生的「我」和新生的周君,正隔著火海遠望未來。雖然未來一派黑暗,但他們感覺甜美。
——
這些都使此一部小說更有滋味。
須知:太宰治為《惜別》去仙台取材,已是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底。執筆已是四五年二月。待到出版,日本已換了人間。這部軍國特邀嘉賓式的作品,是在占領軍的統治下,於一九四五年九月出版的。
像一個謎團,作家在滅頂之災中,隻字不提家國的危機,也不暗示自己個人的危機。他就像「我」:周君走了,自己也失去了目標。周君的塑造並不要緊,關鍵是周君一度誘發了他的熱情。如今我明白了:確實那是一次「潔白的」熱情。然後跌跌撞撞地,他筆直地滑向戰後的頹廢。後來看了《火宅之人》,那部電影寫了太宰治的情死。二〇〇六年在日本,我很想去多摩川的上水,憑弔他在《惜別》問世不滿三年之際、攜情人棄命的地方,但是沒能如願。我不熟悉他其他的作品,但是我直覺,恰是這部受限最多的《惜別》,也許給了他一種鼓舞。因為對座的周君,給他製造了一種單純語境,如無政府主義的理想,如潔白的烏托邦。

……

〈小結〉

——
也許,已經沒有必要再回到那位仙台的教授?
糾纏於純粹文學的話題,是一種標榜高雅的習氣。我只能說,恐怕中國文學還會長久缺乏餘裕充盈的「私小說」。恐怕還會有不少魯迅式的半紙心事半紙抗議的文字,呈著一副粗糙的樣相。
純文學的討論以及藝術諸般,尚需緩行。一個民族要跋涉的文學路,尚要一步一步,數過他人不知的崎嶇。中國大致仍是散文的國度。因為命途多艱,小說的大潮尚未臨近。因為救國的老調,依然彈它不完;使外人心儀的風花雪月,埋在文字的深奥,蓬勃尚待一些時日。

如果日本選擇石原慎太郎,日本文學將墮落為帝國精神的粉飾。而中國文學選擇什麼呢?環顧左右,我們的文學,尚處在受辱的時代。
在扭曲的時代,倒是有過端莊的文筆。太宰治的熱烈口吻、尤其他選定的主題——仍使人心動。確實如此,唯有文學,仍是「惜別」,欣賞之日尚遠,一片荒涼的預感。
所以我想高呼:且慢文學的浪言,先讓我們立意自律。莫談文學!唯謹慎對他人的冒犯,哪怕退守文學的敬遠。
我們不想強求任何人,去認識中國文學的可能性。儘管這種可能性,遠較他們判斷的更大。而且並非我強調了這可能性,就意味著我在倨傲自詡。我只是說:文學的可能性,只在於依靠著他人想像不足的文明,只在於懷抱著激勵永久的痛苦。
只是有時,當偶爾讀到他們的美文,如佐藤春夫對石原的淋漓呵斥時,心中便難免升起一種不盡的遺憾。惜別——總是意味著強要的忘卻。它留下了背影,長懷著創痛。
又是堀田善衞寫得出色:

若是能相互忘卻,或者能學會這麼做的話,我是想學的。於我而言,不快的事不願說也不願寫,毋寧想,真地深深沉入缄默。但即便如此,還有叫做不可忘卻的酸楚,它便是日本和中國交往的根本。我們互相握手時,在手掌和手掌之間,渗出的是血。
(《在上海》,頁六〇)

在貧瘠的大陸上、蹣跚獨行著我們的文學。
如他們的揶揄,長旅中我們還背負沉重的枷鎖、官僚的遮蔽、及失敗的歷史,今天又加上了三聚氰胺的侮辱。但文學不是卑賤也不是虛妄;唯獨對文學而言,過多的勝利和驕傲,會誘人步入危險的泥潭。我們自有前定的路;雖然舉步維艱,我們不僅能求助於古典,而且能正視——糾正虛妄的傲慢。

二〇〇八年九月改定。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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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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