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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張承志的《越過死海》
2024/10/05 06:24:33瀏覽10|回應0|推薦0
Excerpt張承志的《越過死海》

以下摘要分享其中一篇文章,談的是西班牙的Flamenco,是舞蹈、是音樂,是藝術,也是文學。

書名:越過死海
作者:張承志
出版社: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5

Excerpt
〈把心撕碎了唱〉
——
鮮花的廢墟:西班牙紀行之一

它可不是幾支村歌野曲,一角遺風豔俗。弗拉門戈——它高貴地昂着頭,更高傲地冷面俯視。它雖然流行於底層,卻是一個紳士淑女津津樂道的領域。比如日本人就對它很有興趣,處處有學習弗拉門戈的俱樂部。它是一個國際矚目領域,多少專家以捉摸它為業,大部頭的著作汗牛充棟。
其實無論誰寫,都是那麼一些事兒。但它的特點就是酷似魔法,能在不覺之間引着描寫它者走上岔路。由於受它吸引,我曾如饑似渴地去書裏尋找答案,但讀了一批名著後,我還是感到涉及安達盧西亞的諸大寫家在面對它時,都好像突不破隔着的一道紗幕,説不清弗拉門戈的究竟。
——
寫着寫着,他們就描畫起一個聳着肩膀敲踏地板的黑衣女人。在格拉納達的阿爾巴辛,住在窯洞裏的吉普賽人一個家族就是一個劇團。臉龐消瘦的女人轉動裙子、硬鞋根踏出清脆的雨點。但是,弗拉門戈是一種民俗舞嗎?
我自己更是提筆之前已經不抱希望。甚至我連阿爾巴辛窯洞裏那種供應旅遊客的演出都沒看過。但對這個題目的不能割愛,並不是説我沒有不妙的預感;我撫着鍵盤,一陣陣覺得説不清道不明,好像剛達斡爾(歌手)在開場之前已經聲嘶力竭。
遠處它的影子,呈着曖昧的黑色。
弗拉門戈,你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人們都被你迷住了,而你卻端着架子,神情嚴峻。一般説來它可能可以算是一種歌,或者算是一種歌舞演奏。但這麼説又顯然不準確。有人把它劃為無形文化;但是除了西班牙,全歐洲的藝術裏都不見這一門類。我一開始就抱着異端的挑剔思路,我感覺它來歷複雜,沒準它起源於某種宗教儀式。
我説不清,但是我感到自己一直追逐着它的影子。
描寫這個影子不是一件易事。有關它的資料似乎被故意攪亂了,對它的體會也難以名狀。我已經多次這麼感歎——顯然,文字無法對付這一類感受。

1
baile(舞)

第一次接觸它是在日本。
那次一個教授款待我去箱根。在小湧園的旅館裏,消磨時間的客人人聲鼎沸,一桌桌正談得火熱。我突然看見桌前有一個全身黑色的女人,在為晚餐的客人獨舞助興。教授告訴我,這是西班牙舞。我不覺看得入了神,但那時我不知道這是一場弗拉門戈。那個女人並非美女且人在中年,但她瘦且苗條、硬肩細臂的姿態,卻如磁石般引人。
小湧園是一家著名旅館,連中餐廳廚師都聘自北京釣魚台。客人五光十色,有一個興起離桌,摟着女伴,扭起在日本罕見的「但斯」。多數的客人邊飲邊談,順便瞟過一眼,看看助興的西班牙舞。
非常巧,她們演出的空場,就在我們那張桌子旁邊。本來我有不少事要和教授談,本來我曾想獲得一次休息;但是她卻成了那一夜、成了箱根的全部記憶。
她的黑裙離我非常近,我一直看着她刀削般的臉龐,還有她低垂着的眼皮。當她激烈地舞着,時而靠近我時,她正急促地呼吸,一股氣息逼人而來。也許因為她是在為一群動物般的富人伴舞,我覺得我嗅到了她正壓制着的憤怒。但那舞蹈恰好是無表情或者表情嚴肅的,所以她很容易掩飾自己。而我被這種神色震懾,或者説被吸引——我感到了強大的魅力。她臉上刀砍般的輪廓裏滿是滄桑,與她苗條的姿影相反相悖。依稀記得一群男子在稍離幾步的地方伴奏;可能那兒有一個樂池,伴奏使用的是吉他還是什麼,已經記不清了。也許還有伴唱?但我沒有聽見。
她甩動黑裙、敲響靴跟,就在我的桌前跳着。何止毫無笑容,她簡直神情嚴厲。那舞蹈裏沒有半點媚意,甚至毫無女性的溫柔。説不清,究竟是我沒見過這樣的女人,還是沒有見過這樣的舞蹈。她的舞蹈裏有一絲不動聲色的寂寞,可惜被豪華酒家的週末之夜壓擠得似存似亡。
就這樣我第一次接觸了弗拉門戈。雖然它與極富色彩的日本接踵而至,使我沒能仔細留意它——但是,一點滋味和一絲印象,悄然潛入了我的記憶。此刻回憶着,封存的印象輕輕復蘇了,那一夜箱根的細節次第湧出水面。
那是一個舞蹈的印象。是一個成熟的、舞蹈的、孤獨的、拒絕的女性形象。愈是耽入回想,那黑裙的舞蹈愈是逼真。它給人,給滿腦子的舞蹈概念以毀滅的衝擊,須臾間便否定了關於舞蹈的舊説。沒準兒,我想唯現代舞與它有些類似,但現代舞遠不及它,黑色的它高踞一切之上,毫無現代舞那搜盡枯腸的本質。
有時舞步離我很近,躂躂躂的震動傳入內心。黑色、中年、苗條、嚴厲——這魅力是特別的。那舞不是踢踏,卻更富踢踏。顯然穿的是硬底鞋,它敲擊地板時,輕脆的節奏密集得奪人想像。
可是,儘管我為這異族情調的輕敲淺踏、對這種舞的跳法喜歡極了,但是我愈來愈明白了:吸引我的不是舞而是跳舞的人。
後來,2003年我在馬德里看過一場真正的大型弗拉門戈,滋味神妙的《一千零一夜》。雖然那是一台極為精緻的弗拉門戈舞台劇,而且那時我已經對弗拉門戈下過一番工夫;但我要説它帶給我的——不及箱根印象。
嬌嫩的演員們貶值了。因為她們亭亭玉立的身材裏,不僅欠缺一絲韻味,還少了一種打擊般的力量。身材的完美是先決的;但在這個條件之後,好像西班牙人更青睞舞者的年齡。也許,它就是要結合女性的美感和蒼涼?我不知道。反正它散發的女性信號獨特。若把她算作女性它就是魔女,先勾走人的魂魄,再給人警告和拒絕。我承認我沒見識過這樣的女性,她給人振聾發聵的感覺。但是她不給人一個機會,比如顯露笑容的輪廓,綻開臉頰的肌理——所以沒有誰能判斷,她其深莫測。
就這樣,在對她和對我都是異國的日本,在一個休息的瞬間,我目擊了一次弗拉門戈的表演。那獨舞的西班牙女人皮膚黝黑粗糙,你並不懷疑她屬於底層世界。她臉上如滿是刀傷,棱角鮮明神情冷漠。她先以魔法的磁性吸引,再以高貴的質感否定。在她的舞蹈面前,茫茫盛裝的食客,如粗俗饕餮的動物。
滿堂都在享受,它在其中服務——但那一襲黑裙激烈閃爍,惟它傲慢,惟它至尊。
唉,那一夜的箱根!……
後來朋友問到我那時的細節,我卻忘了是否有過音樂伴奏,也記不清她是否有舞伴。我不知舞蹈題目,甚至沒記住——弗拉門戈這泛泛的名稱。
我只記得那一夜,恍惚間我陷入了瞻仰的幻覺。解釋不清的一絲崇敬,至今似乎還掛在臉上。就這麼,我從日本古老的名勝,帶回一個西班牙的印象。我帶着對箱根的歉意説及此事,但日本人聽了卻洋洋得意。那時雖然我連它的名稱都不知道,但是我卻記住了它,並把它當作了我理解的弗拉門戈。
這就是我和它的初次邂逅。

2
cante (歌)

關於弗拉門戈的概念,以及那個黑裙印象,在西班牙的科爾多瓦被打破了。
……

於是對弗拉門戈的概念就在科爾多瓦被打破了。
不是記憶中那垂目低眉、瘦削嚴峻的黑衣女人,這一回,隨隨便便走上前面兩把折疊椅的,是兩個男人。
高個的是一位長鬈髮的美男子,握着一柄吉他。那傢伙確實長得英俊,錚錚地調試着手中吉他。可以理解他按耐不住的那股自梳羽毛的派頭。漂亮不漂亮,看你一會兒的吉他,我想。
我已經預感到:黑裙子的女人不會出現了。
箱根的印象裂了縫。我面前的弗拉門戈,是完全別樣的。幸虧急忙地補課,使我好歹懂了一些大原則——所謂現代的弗拉門戈,大體上由這麼三部分組成:剛代(cante 、鐸蓋(toque 、巴依萊(baile 。也就是;歌、琴、舞。不是三者缺一不可,但「歌」排在第一位。
鬈髮的大個子吉他手開始調弦。也是後來我才懂得:這種吉他手非同小可。在弗拉門戈中,他的伴奏叫做 toque ;給我講的人強調:「鐸蓋」不僅只是伴奏而已,toque是弗拉門戈的一部分。我暗想既然是樂器,又怎麼不僅是伴奏呢?聽不懂。吉他在他極長的手指撥弄下響起一串複雜和絃,場子裏的人一陣鼓掌。難怪他鋒芒畢露,我想。不僅人是美男子,而且角色本來也不只是幫手。
另一個則其貌不揚,是那種常見的,咖啡館裏端着杯子翻報紙的老頭。他沒有如吉他手那麼打扮,穿着一件外套,沒有繫上扣子。他的表情有一絲侷促,坐下前似乎有些緊張。如果不是後來我懂得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剛達斡爾(cantaor ,歌手) ,若不是我後來才感到弗拉門戈的核心,不是不苟言笑的長裙窄袖的重踏輕旋,而是一支孤獨嗓子的嘶喊——我是絕不敢相信的:他,一個隨意的誰,居然就是弗拉門戈的主角。
開場也簡單之極。
老頭只是放下了杯子,望了一眼同伴。
一聲粗啞的低聲就這麼響起來了。開始沒有伴奏,這聲音完全不是唱歌人的那一類。毫不優美,更無圓潤,也沒有什麼逼人的男性氣息。咿啞地唱了幾句以後,吉他開始追它。歌者突然亮出本色,猛地拔高了聲音,那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鎮懾了全場的空氣。我的心被他扯着一下子緊張起來。急忙問歌詞,他的詞只有一兩個。

啊,你死了……
媽媽!你死了

若是在其他另一個地方,也許這樣唱會使人不以為然。但是奇異的是,他的歌詞卻直擊人心。我發覺一股強烈的傷感正在自己胸中浮起。我壓抑不住它,我發現全場的人都一樣,他們被直露的喊聲引誘着,也漸漸陷入了哀痛。這歌實在古怪,簡直像一種咒語。我竭力分辨,心裏反駁着。若是在北京你隨意扯出死的話題,人們會把你笑話死。而這兒是科爾多瓦,這間屋子漂浮的氣氛,鼓舞人唱出別處恥於開口的話。我突然聯想到蒙古草原的古歌,那種歌也不能在北京唱;也是靠黑舊氈包和牛糞火,才能蘇醒活潑的。

我再也沒有……
像你的母親……

不可思議的感覺攫住了我。它不是歌曲,我覺得他是在説話。這男人唱的不是歌曲,他只是尋機在這兒自言自語。一節悄然唱過了,錚錚的吉他聲高揚起來。果然不僅是伴奏,那吉他的用意很明顯;它也要唱,也要説——吉他手的十指飛速地如輪舞動,脆裂的金屬聲響成一道溪流。不是一個過門或間奏,是一大段吉他的訴説。我沒見過吉他還有這麼豐富的彈法,它簡直有無限的語言和可能。原來這就是「鐸蓋」,人們醒來一般鼓起掌來。我被感染得興奮莫名,也拼命地拍着手。就在這時「剛代」突然重新開始,一聲撕碎了的吼叫脱穎而出,壓住了熱烈的toque

我求主給我死亡
——卻不給我

……

任何的嘶喊,只要它成了歌,就一定會守着規矩,健全格律、曲調、唱法……注視着面前這平凡的老人,我在放縱自己的思路。就在這時,又有一個人上了台。聽介紹説,這人是歌手的弟弟。弟弟微笑着望着吉他,還沒有開口。
不知道。沒準兒,維吾爾人的刀郎圍唱,與它更接近一些?
突然滿場激動起來:原來這一回,兄弟兩人都開口唱了。兩股激烈應和、奪人心魄的呼喊攀援而起。

Pena, pena ……
(痛苦,痛苦……

弟弟的聲音在嘴中嚼着一般,愈來愈大地吐了出來。他一開口就使我感到,此刻聽到的是弗拉門戈的最深處。一個詞在嘴裏顫抖着,掙跳着,衝出來時已帶着俘掠全場的力量。哥哥已經先聲奪人,成功地征服了全場,那麼他就一定要這麼唱。我覺得聽眾都意會了這句潛台詞,暴風般的掌聲猛地捲起。

grande pena……
(大的痛苦……

哥哥的聲音追逐而至。他臉上微微有一絲羞澀。他的神情使我覺得,他是家族裏或圈子裏的首席。肯定在孩提時代開始,他就早早地獲得了這樣的傳授。要如同把心撕碎一樣地發聲吐句,師傅或老人教給他,這是弗拉門戈的規矩。
兩個聲音奪路疾走,聽着感到一種危險。它們撞擊着屋頂,變成了回音,返回來夾擊人的耳膜,壓迫着聽眾不知所措的思路。洶湧的吉他如千軍萬馬奔馳。這麼聽着,人們信了:「剛代」就是這樣,弗拉門戈就是這樣,因為痛苦太重,所以它這麼坦白。我發覺自己緊握着拳頭,手心沁出了汗。從沒有過這樣的事:我已然忘我,被裹捲進去。在轟鳴中,兩支嗓子都劈裂了,聽不出他們是在唱,還是在哭。
究竟你們有過怎樣的苦難?
——
我幾乎想喊出聲來。

……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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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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