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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林文月的《遙遠》
2024/07/24 04:49:24瀏覽50|回應0|推薦2
Excerpt林文月的《遙遠

……在那些朋友當中,秋道悅子與我是忘年之交。我初抵京都之日便認識了秋道太太,滞留期間,她似長姊若母親般地關懷照拂我的生活,陪伴邀約我去賞覽京都的一切。在結束訪問旅居生活之後,我們仍有書信往來維繫友誼。其後,遇有機會旅行或開會暫訪,我總是設法預先與她安排會面聚敘,見面總是有說不完的話題自然湧現;而無論見面或書信,悅子都堅持要我稱呼她:お悅はん」。那是依照京都人古老習俗的暱稱。「世上沒有幾個人這樣稱呼我的。」她說。「如非我前世是中國人,便是你前世是京都人。」她又說。
——
林文月,〈新新版序兼懷悅子〉(《京都一年》)

在林文月的散文集《京都一年》第四版,有一篇最新版的序文,她特別提到了她的日本友人秋道悅子,也恰巧在這一本散文集《遙遠》的一篇〈雨遊石山寺〉寫到她和這位友人的情誼,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遙遠
作者:林文月
出版社:洪範
出版日期:1981/04

Excerpt
〈雨遊石山寺〉
——
日本三週行之五

雨,很美,而初夏的雨落在石山寺,更美。
雨,使得趕熱鬧的遊客,望而卻步。於是,我來到石山寺,可以從容盡情地賞覽。我們——我和我的日本朋友秋道太太,各自打一把洋傘,走在雨中的碎石子路,拾級而上。那雨淅淅瀝瀝打在傘上,打在苔痕斑駁的石階上。有點兒滑,得要小心才行。秋道太太停止腳步,回頭俯視,看我正一級一級跟上來,微笑着,沒有說甚麼。
我知道,她心裏一定在想:你真是有興致!
我在心裏回答:你又何嘗不興致勃勃,否則怎麼會答應下雨也陪我來遊石山寺呢?
自我到京都後,秋道太太幾乎天天陪着我。
我不敢告訴她電車抵達的時間,只怕她會丢下店務來車站迎接;到了旅館,安頓下來才打電話,沒想到她竟在半個小時之內,從京都的東北隅趕到西南端來看我。
當然,十年的時間够長,短短幾日之內如何描述得完?於是,又說又笑又流淚,只要我一有空閒,她就坐在我的對面,或站在我的旁邊。初時,她在電話裏說:怕把老態給我看到;及至相見,似乎也不覺得彼此改變多少,也許,改變不了的是性情,是友誼吧。得悉我今天有一整天的空閒,她問我最喜歡去哪裏。去哪裏?京都和京都的近郊,想去的地方實在太多,一天的時間怎麼够,要有一年的功夫才够用。但是,不可以太貪心,只能精選一處。龍安寺的石庭一定潔白可觀,西芳寺的青苔應該翠綠醉人,還有,法然院在我的故居附近,是值得回憶的地方……但是,如果只能挑一個地方,都只好打消念頭。我說:「去石山寺吧。」秋道太太附和道:「你應該去的。下雨也去嗎?」「下雨下雪都要去。」
六月不會下雪,除非在「寶娥冤」裏;可是,竟然眞的下雨了。
下雨更好,沒有別的遊客,而且,山石更蒼勁,樹葉更青葱。乃在青葱蒼勁之下打傘經過,來到本堂前。幾個女居士模樣的中年婦人跪坐在那裏。向她們購買兩張票子,便准許我們寄傘、脫鞋、入內,而且有一位清癯的女子在前領路說明。
「石山寺是千二百年之前,天平勝寶元年,依聖武天皇勅願,由良升僧正所開基的寺院。這個寺院,在歷史上與平安朝廷的貴族有特別深的關係,當時有所謂『詣石山』的說法,幾乎所有平安文學之中,都可以找到『詣石山』這個詞兒……。」寺院觀光化之後,居士也可以導遊,而導遊之人自有一套抑制自我的說詞,可供侃侃而談;不過,這一套侃侃而談,倒是値得傾耳。的確,平安文學之中每常見『詣石山』一詞,『源氏物語』裏便可見到。
「當然,日本的建築物多用木造,而木造的房子容易燃燒,本寺的大部份也曾經過火焚。不過,請看這幾根大柱。這些倒是千餘年前的倖免於火的原始木材……。」果然,那幾根實心的木柱挺直而結實,有一種蒼老的暗褐色外表。千年的時間,改朝換代多少?但一根柱子可以支撑至今。樹實在比人偉大。
「請跟我來。這一間屋子,我們稱做『紫式部源氏之間』。據說依照一條天皇的伯母——選子內親王的囑咐,平安時代的才女紫式部奉命寫作物語。她當時爲了尋找寫作的靈感,便來到本石山寺參籠。請看這穿紫色衣裳執筆凝思的人像。這便是後世之人紀念紫式部而製造的像。時爲寬弘元年八月十五夜。月亮從前方金勝山冉冉昇起,照射下面的湖水。紫式部望着金波銀波的湖面,一任靈泉汹湧,便寫出了垂名後世的『源氏物語』……。」多麼美麗的穿鑿附會啊!但是,經過千百次的介紹後,恐怕導遊的人自己已經深信無疑了。姑妄言之姑聽之,這次來詣石山寺,不就是要放任想像,一如平安朝廷的人物那樣虔誠膜拜的嗎?文學的信仰也應該和宗教的信仰一樣。須先誠其意;則神便在心中;紫式部便在我心中;則雖歷千年,猶可神交。
再走出本堂時,我竟覺得不敢輕易步履。足跡所及,千年來不知印過多少盛世衰世男男女女的步痕?而野草小花卻若無其事地生長在石徑間隙,而雨也自自然然地落在花草上、洋傘上。
這回是我走在前面,回頭看一看小心謹愼地踏着石板小徑跟來的秋道太太。
「我記得從這裏走過去,有紫式部和俳句名家芭蕉二人的供養塔。十年前,我來過這裏,那時候是盛暑,頂着炎陽冒汗來遊。」
「你說十年前來過,我都不記得自己上回是甚麼時候來的?總有十幾、二十年了吧?這些年來,忙着現實的生活,甚麼詩情畫意都沒有了。」
不知是否洋傘擋着的關係,我覺得她的臉有一些黯然,也有一些無可奈何。唉,「十年一昔」,日本人說的一點都不誇張,怎麼能這樣輕易一回首便是十年、二十年呢!在這分離的十年間,她由一個能幹的料理亭老闆娘變成了寡婦,如今獨自掌理兩個店的業務,而且,據說現在一般人的生活吃緊,生意沒有往昔的盛況;不過,秋道太太是一個極堅強的女性,承受命運,面對打擊。也就是因為欣賞她這種可愛可敬的個性,我們變成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紫式部和芭蕉的供養塔在本堂側面一處隱蔽的山麓。一高一低的石塔和石碑,寂寞地淋雨屹立着。也許,天晴的時候,會有許多遊客來此徘徊攝影留念,如今,卻只有我們兩人無言對着無語的塔碑。我不知道也詠和歌也寫俳句的秋道太太心裏想甚麼?我自己卻是不願意在此雨中做浪漫的感傷。人都會死亡,人不如樹木堅強;但是,人或許也可以像樹木一樣不朽,藉着堅定的信念,藉着文章大業。倘非「源氏物語」及許多完美的俳句指引,人們不會刻意來到此地;這塔與碑,其實不過是一些無生命的石頭而已,使這些無生命的石頭具有如許無比吸引力的,實在是作者嘔心瀝血的文字。
雨,還繼續落在洋傘上,落在紫式部的供養塔與芭蕉的紀念碑上。山石蒼勁,樹葉青葱,雨中的石山寺,自有一種寧靜超俗的美。

六十九年七月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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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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