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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丰子愷論藝術》
2024/02/17 05:30:01瀏覽180|回應0|推薦5
Excerpt《丰子愷論藝術》

本書收錄的第一篇文章〈從梅花說到藝術〉,讀完之後可能就值回票價,遑論本書還有好幾篇文章值得一讀,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丰子愷論藝術
作者:丰子愷
出版社:丹青圖書
出版日:1989年再版

Excerpt
〈從梅花說到藝術〉

「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不同在於何處?我們只能感到而不能說出。但似乎像吃糖一般地感到一下子甜,而無以記錄站在窗前切實地經驗的這微妙的心情,我們總不甘心。於是就有聰明的人出來,煞費苦心地設法表現這般心情。這等人就是藝術家,他們所作的就是藝術。
對於窗前的梅花,在我們只能觀賞一下,至多低徊感嘆一下。但在宋朝的梅花畫家楊無咎,處處是傑作的題材;在詞人姜白石,可爲《暗香》、《疏影》的動機。我們看了梅花的横幅,讀了《暗香》、《疏影》、往往覺得比看到眞的梅花更多微妙的感動,於此可見藝術的高貴!我有時會疏慢地走過籬邊,而不去注意籬角的老梅;有時注意了,而並沒有怎樣濃烈的感興。但窗間的横幅,可在百忙之中牽惹我的眼睛,使我注意到梅的清姿。可見凡物一入畫中便會美起來。梅蘭竹菊,實物都極平常。試看:真的梅樹不過是幾條枯枝;真的蘭葉不過是一種大草;真的竹葉散漫不足取;眞的菊花與無名的野花也沒有多大差別。經過了畫家的表現,方才美化而爲四君子。這不是横幅借光梅花的美,而是梅花借光横幅的美。梅花受世人的青眼,全靠畫家的提拔。世間的庸人俗子,看見了梅蘭竹菊都會嘖嘖稱賞,其實他們何嘗自能發現花卉的美!他們聽見畫家有四君子之作,因此另眼看待它們。另眼看待之後,自然對於它們特別注意,特別注意的結果,也會漸漸地發現其可愛了。
我自己便是一個實例。我幼年時候,看見父親買蘭花供在堂前,心中常是不解他的用意。在我看來,那不過是一種大草,種在盆裡罷了,怎麼值得供在堂前呢?後來年紀稍長,有一天偶然看見了蘭的畫圖,覺得其濃淡肥瘦、交互錯綜的線條,十分美秀可愛,就恍然悟到了幼時在堂前見慣的「種在盆裡的大草」。自此以後,我看見真的蘭花,就另眼看待而特別注意,結果覺得的確不錯,於是,「盆裡的大草」就一變而爲「王者之香」了。世間恐怕不乏我的同感者呢。

在樹上的是梅花的實物,在橫幅中的是梅花的畫,在文學中的是梅花的詞。畫與詞都是藝術品。藝術品是因了材料而把美具體化的。材料不同,有的用紙,有的用言語,有的用大理石,有的用音。即成爲繪畫、文學、雕刻、音樂等藝術。無論哪一種藝術,都是藉一種物質而表現,而訴於我們的感覺的。「美是訴於感覺」,是希臘的柏拉圖的名論。
但我們先看梅花的畫,次讀《暗香》、《疏影》的詞,就覺得滋味完全不同。即繪畫中的梅花與文學中的梅花,表現方法完全不同。繪畫中描出梅花的形狀,訴於我們的視覺,而在我們心中唤起一種美的感情。文學却不然,並沒有梅花的形狀,而只有一種話,使我們讀了這話而在心中浮出梅花的姿態來。試讀《暗香》: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却,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奪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携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數句可使人腦中浮出一片月照梅花的景象,和許多梅花以外的背景(月、笛、我)。讀到「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恍然想起幽靜別院的雅會。讀到「千樹壓西湖寒碧」,又夢見一片香雪成海的孤山的景色。再讀《疏影》: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裡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裡,飛近蛾線。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却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己入小窗横幅。

「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可使人想起《歲寒三友圖》的一部分。讀到「已入小窗横幅」,方才活現地在眼前呈出一幅吳昌碩筆的梅花圖。然而我們在《暗香》、《疏影》中所見的梅花,都只是一種幻影,不是像看圖那樣實際感覺到梅花的形與色的。在這裡可以悟到文學與造型美術(繪畫、雕刻等)的不同。繪畫與雕刻確是訴於感覺的藝術,但文學並不訴於感覺。文學只是用一種符號(文字)來使我們想起梅花的印象。例如我們看見「梅」這個字,從「梅」這字本身並不能窺見梅花的姿態。只因為看見了「梅」字之後,我們就會想起這字所代表的那種花,因而腦中浮出關於這花的回憶來。倘用心理學上的專詞來說,這是用「梅」的一種符號來使我們腦中浮出梅花的「表象」。所以文學中的梅花,與繪畫中的梅花全然不同;繪畫是訴於「感覺」的,文學是訴於「表象」的。柏拉圖的名論有些不對。但「表象」是「感覺」的影。故柏拉圖的名論也可說是對的。
但訴於表象的文學,與專訴於感覺的其他的藝術(繪畫、音樂、雕刻、建築、舞蹈等),在性質上顯然是大不相同的。可分別名之為「表象藝術」與「感覺藝術」。現在試略述這兩種藝術的異點。
表象藝術所異於感覺藝術的,是其需要理智的要素。例如「梅花開」,是「梅花」的表象與「開」的表象的結合。必須用理知來想一想這兩個表象的關係,方才能知道文學所表現的意味。且文學中不但要表象,又需概念與觀念。例如說「梅」,所浮出的梅花的表象,必是從前在某處看見過的梅花。即從前的經驗具象地浮出在腦際。這便是「表象」。但倘不說梅蘭竹菊,而僅說一個「花」字,則腦中全然不能浮出一種具象的東西,只是一種漠然的、共通的、抽象的花。這便是「概念」。又如不說「梅」或「花」,而說一抽象的「美」字,這便是「觀念」。「舊時月色」的「舊時」,「不管清寒」的「清寒」,都是觀念。「善悪」、「命運」、「幸福」、「和平」……等都是觀念。觀念決不能具像地浮出在我們的腦中,只能使我們作論理的「思考」。
至如表現人生觀的文學作品,更非用敏銳的頭腦來思考不可了。記得英國的文豪卡萊爾(Carlyle, 1795-1881)說過,「我們要求思考的文學」,可知思考是文學藝術上的一種特色。
但在繪畫上,就全然不同了。例如這裡掛着一幅《梅妻鶴子圖》。畫中描一位林和靖先生,一只鶴,和梅樹。我們看這幅畫時,雖然也要理知的活動,例如想起這是宋朝的處士林和靖先生,他是愛梅花和鶴的……,但看畫,仍以感覺為主。處士的風貌與梅、鶴的樣子,必訴於我們的眼。即繪畫的本質,仍是訴於我們的感覺的。理知的活動,不過是暫時的、部分的、表面的。決不像讀到「只因誤識林和靖,惹得詩人說到今」的詩句時的始終深入於理知的思考中。
所以看畫的,要知道畫的題材(意文)不是畫的主體。畫的主體乃在於形狀、線條、色彩與氣韵(形式)。換言之,畫不是想的,是看的(想不過是畫的附屬部分)。文人往往歡喜《梅妻鶴子圖》、《赤壁泛舟圖》、《黛玉葬花圖》;基督徒歡喜《聖母子圖》、《基督升天圖》,這都是歡喜畫的附屬物——題材(意義),而不是賞識畫的本身的表現(形式)。題材固然也有個人的嗜好,但表現的形式尤爲主要,切不可忽視。
近世的西洋畫,漸漸不重題材而注意畫的表現形式(技術)了。印象派的畫家,不選畫題,一味講究色彩的用法,光的表出法。尋常的野景,身邊的器什,都可爲印象派畫家的傑作的題材,印象派大畫家莫奈(Monet, 1840-1926)曾經把同一的稻草堆畫了十五幅名畫。(朝、夕、晦、明,種種不同。一沒有訓練的眼,對着了十五幅稻草一定覺得索然無味。這顯然是繪畫的展進於専門的境域。至於印象派以後,這傾向更深。像未來派、立體派等繪畫,畫面全是形、色、線的合奏,連物件的形狀都看不出了。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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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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