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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奧野健男的《軟弱的反叛者:太宰治傳》
2023/11/27 04:42:36瀏覽74|回應0|推薦5
Excerpt奧野健男的《軟弱的反叛者:太宰治傳

入手日本文學評論家奧野健男的太宰治傳已有些許時日,終於在這幾天匆匆讀過。

事實上,太宰治的傳記譯本在台灣是罕見的,較多的是一再翻譯或重新出版的《人間失格》或其他小說。

當然,本書並非單純的傳記,後半部主要是評論太宰治不同時期的作品及影響力,在最後一個章節〈再論太宰治〉中,我想讀友們可以試讀奧野健男如何剖析太宰治的書寫魅力。

以下摘要分享。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CN11841816
軟弱的反叛者:太宰治傳
作者:(日)奧野健男
譯者:呂靈芝
出版社: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2023/02/01

日本著名文學評論家、太宰治研究權威奧野健男,結合詳實資料梳理分析,將太宰治人生所歷大事小事、思想的發展與轉變、作品主題的基調與變奏等清晰呈現在人們眼前,講述其掩蓋在軟弱矯飾下的反叛的一生,還原作家太宰治最為真實的面貌。

Excerpt
〈再論太宰治〉

六月十九日,三鷹禪林寺內聚集了數百名青年男女。他們並非戀人,也不是彼此相識的夥伴,不會聚在一起交談,只是各自拿著書和筆記本,零零散散地分散在寺廟院內,或是默然矗立,或是四處走動。他們似乎都在等待什麼,但奇跡當然不會發生。很快,人群便放棄了等待,漸漸離去。誠然,這是一幅怪異的光景,不知情的人見到,也許會感到啓示錄一般的秘密宗教氣氛。其實,懷念太宰治的櫻桃忌,其參與人數就這樣每年都在按幾何級數增長著。
能夠得到年輕人這般敬重的文學作者,恐怕只有太宰治一個人。他們不單單是讀者粉絲,其中彷彿潛藏著靈魂的交流或咒縛,讓人毛骨悚然。太宰治的文學究竟有什麼魅力,能讓年輕人如此魂牽夢縈?
那種類似魔力的東西還以另一種形式影響到了現在活躍的作家。作家們談論太宰文學時,為何會使用如此困惑而獨特的表達?他們有一種共通的情緒,都不想觸及太宰,不想談論這個人。一旦不得不談論,他們也絕不會正常發表見解,而是像面對危險的爆炸物、毒藥,甚至傳染病病原體那樣,以避之不及的口吻去談論。因為他們都曾經被太宰所吸引,感染了他的毒氣,有過痛苦的經歷。一旦接觸了那種毒氣,思想和文體都會向太宰傾斜,好不容易構築的自我世界會被打碎,再也寫不出自己的小說。縱使不至於落到這等地步,他們也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發現心中不知何時殘留了太宰之毒,感到毛骨悚然。很顯然,從他們的口吻中可以聽出,這些人再也不想讀太宰,也不想思考太宰了。
……


《牧神的午後》有意識地模仿了太宰治的文體。上高中時,我非常喜愛太宰的文字,其後也一直重溫。從我寫下的這些文字中可以看出,那時我依舊愛著太宰的文字。(《牧神的午後》後記)

這是十幾年前無論在文體還是構思中都流露著浸透骨髓的太宰治狂熱,分不清自我和太宰的北杜夫在最新出版的初期作品集中附上的話。冷淡的行文背後,似乎隱藏著為了自立而拼命擺脫太宰影響的痛苦體驗。
武田泰淳在座談會(《文學界》昭和三十六年六月)上談到自己在戰爭時期如何鍾愛太宰的作品,並說:「有些人受到了那種文體的影響。在創作《司馬遷》的時候,也有人說我第一頁在模仿太宰。我自己壓根沒發現。……還是柔弱的文學青年啊。到底避免不了他的影響。但是只靠這個肯定寫不出很長的文章。」同樣出席了那次座談會的中村真一郎、開高健和大江健三郎也都講述了自己熟讀太宰並與之反抗的經歷。
不僅是作家,無論是喜好,還是精神定位和向量上都與太宰文學處在兩極的批評家江藤淳也在《一則個人回憶》的副標題下寫道:「對我而言,太宰治這個名字與戰後某一時期的個人記憶緊密結合在一起,無可分割。……因為他在我最軟弱的部分,即當時還是初中低年級學生的我心中最柔軟的部分留下了痕跡。批評家不應該過多談論個人的記憶,而在太宰治這個話題上,除了作為投射在我最私密的生活上的影子,我不想談論更多。」儘管如此,他在後文還是提到了太宰之死前後自己感到的興奮,對缺乏尊嚴的太宰文學的反抗,以及「摻雜著屍臭的強烈感傷,還有從中迸發的否定的衝動」,並將其與自己的精神形成時期相對照,說道:「我甚至對當時橫行的太宰信徒產生了反感。然而後來經過朋友提醒我才發現,當時的我在旁人眼中,其實也是中了太宰之『毒』的一個人。正如我的價值徹底崩塌,一切事物的價值也應該迅速崩塌——這種焦躁的情緒,始終縈繞在我腦中。」可以說,他的這些文字刺中了太宰文學的本質。
讀完這些談論太宰的文字,我發現其中有著明顯共通的態度。「禁忌」「毒」「壞書」,這種讓人心中一驚的話語接連出現,顯得極為異樣。這裡潛藏著某種駭人聽聞的、陰邪的東西。他們拼命想擺脫太宰的影響,不去思考太宰,可是一旦談到這個人,就會不由自主地開始講述自己的精神形成過程和藏在內心的秘密。應該說,他們會不由自主地裸露自己,將自己的文學與之對照。這著實是一種棘手而惹人厭煩的文學,應該將之視作「毒藥」和「禁忌」,單獨存放到別的地方。
如此一來——

我對太宰治的文學懷有強烈的厭惡。首先,我很討厭這個人的臉。其次,我很討厭這個人土炮強裝風流的嗜好。第三,我很討厭這個人扮演了自己不適合的角色。跟女人殉情的小說家應該擁有更莊嚴的風貌。
我也知道對作家來說,唯有弱點是最大的優勢。但把弱點直接說成優勢,我覺得是自我欺騙。堅決相信那個無可救藥的自己,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都是身為人類的僭越。更何況,他還把這種盲信強加於人!
太宰的性格缺陷至少有一半能靠冷水擦澡、機械體操和有規律的生活治癒。本該在生活中解決的事情,不應牽扯藝術。反過來說,不想被治癒的病人沒有資格當病人。(《小說家的假期》)

三島由紀夫這番異常解恨的全盤否定不得不說是必然的現象。然而,三島對太宰的強烈厭惡和反對也屬於一種異常。他為何要死咬著太宰不放,將其視作眼中釘,對其拼命否定呢?這就好像,他試圖通過全盤否定太宰,來強調自己文學的獨特性、獨立性和存在理由。其他作家敬而遠之的態度,三島的強烈否定態度,還有櫻桃忌上聚集的一眾狂熱的青年,一切都顯得無比異樣。他們同樣是受到太宰魔力影響的人,只是因為各自的天性而做出了不同的反應。我認為,太宰文學埋沒在異樣的著迷、異樣的否定和謹慎的敬而遠之這三種態度中,至今仍未得到正當的評價。人們對他的文學抱有強烈的關注,但是又將其視作異類,無法在現代文學史中為其定位,反倒將其抬到了「禁忌」這個特別席位上。太宰治雖是一名優秀的文學作者,但是他偏離了文學的正統,很難承認其文學是正統的文學——目前,這種流於低俗的評價掩蓋了太宰文學的真正意義。
雖然我說太宰文學尚未得到正當的評價,但事實上,已經有眾多批評家探討過太宰這個人。而且連保田與重郎、福田恆存、花田清輝、竹內好、竹山道雄、石川淳、神西清、折口信夫等從不輕易談論某個特定作家的日本一流批評家、思想家、鑒賞家和學者,都在熱烈地討論這個人。太宰治著實是一位天賦異稟的文學家。然而,這些一流人士的太宰治論同樣帶有那種異樣的色彩。在太宰強大的魔力和吸引力中,有的人積極與之同化,談論他如同談論自己;有的人堅守著陣地,卻不受控制地為之興奮,深陷其中。縱使態度不同,他們都賭上了自己的全部存在去討論太宰。我在這些評論中感受到了旋渦星系相撞,迸發出強烈能量的精神戲劇性。至少,太宰治的文學能夠觸動擁有一流思想和一流美感的人的靈魂。他的魔力來自何處?太宰文學是挖掘現代日本精神史根源的重要線索。
……


讀者為何會對太宰文學產生不同於面對其他文學的反應?迄今為止,我一直從倫理性和思想性的層面來分析這個問題。他賭上了一生的強烈的下降式反叛倫理與讀者不可避免地發生了衝撞。尤其在前期與後期,他筆下呈現的那種完全顛覆世俗倫常的負面倫理更是動搖了讀者靈魂的根基。他在不信任人類的地獄中始終尋覓著絕望的愛,通過拆解自己去尋求自我真實的證據。當人們窺見他精神深處的淒慘絕倫的戲劇性時,彷彿看見了同時代人類的極限姿態,無不感慨萬分。太宰的文學正是因為有了作者這種極限的精神緊張,才有可能成立。
然而,我們發現那種強烈的倫理性、窺見他精神深處的戲劇性並為之感動,並非通過他的實際生活和實際性格,完全是通過太宰的文學作品和文學表達。他的文學為何擁有類似「毒藥」的獨特而強烈的影響力?為何能瞬間俘獲年輕人的靈魂?我想探討的正是這點。
此次,我再度重讀太宰治全集,發現他的作品形式——其文體和構思都與普通小說呈現出明顯的偏離。太宰幾乎全部的小說都採取了直接對讀者講述的形式。他始終面朝著讀者的方向。他始終關注著讀者的反應。也就是說,太宰治的小說九成以上都是以說話體'形式寫就。而且,他並非對寬泛的讀者講述,而是直接對單一的讀者,也就是翻開書頁的那個人講述。時而在耳畔低語,時而大方調笑。他讓身為讀者的「自我」作為隱藏的第二人稱在小說中登場。小說中本來就存在著身為讀者的「我」,也就是作者眼中的「你」,在那裡驚訝、在這裡歡笑,又在那裡憂愁、在這裡感動,參與到了小說的情節之中。只要開始閱讀,無論多不情願,都會被拉進小說中。
縱使你把它當作普通的小說閱讀,也無法拒絕加入其中。換作其他作品,當作者萬分投入地操縱登場人物,或是化身為登場人物說話時,我們依舊可以對他的隨意嗤之以鼻,並給予冷冷的拒絕,繼續閱讀下去。但是在太宰這裡,讀者無法這樣做。如果不融入這個別樣的世界,如果不以他者的身份移情,就無法閱讀他的作品。我們會不受控制地成為作者,或者作品主人公選中的特定的傾聽者。三島由紀夫的憤慨「更何況,他還把這種盲信強加於人!」針對的便是這種獨特的潛在第二人稱說話體。如果要拒絕融入、拒絕感動,就只能完全不去閱讀。
太宰的手段極為巧妙而纖細,幾乎所有讀者都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被送上了太宰的軌道。莫說「強加」,有人甚至會感到自己被太宰選中,成了真正理解太宰苦惱的唯一知心者。擅長講述的人,同樣擅長傾聽。讀者在傾聽的同時,漸漸與講述者同化。一開始覺得他替自己說出了心聲,講述了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感情,繼而覺得主人公不再是他人,而是自己,那些講述全部出自自己之口。此時,太宰成了唯一能理解讀者的苦惱,理解其內心真實的人。
櫻桃忌那天聚集的太宰信徒,肯定都堅信自己才是太宰真正的理解者,是被他選中的人。太宰的文學就是會讓讀者產生這種心情。所以,縱使匯聚一堂,他們也不與彼此交談。一旦有人說話,周圍的人就會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也許,所有人都暗自將他人嗤為太宰的盲目追隨者,唯獨自己與眾不同。若非如此,就無法解釋櫻桃忌那種異樣的氣氛。
太宰的小說中多次出現過「讀者啊」「諸位」「你」這種對讀者的直接稱呼。不僅如此,還隨處可見省略了「讀者啊」 「你啊」這種第二人稱的呼告文體。

(讀者啊,)請相信我。我現在就是想寫這樣的小 說。……(中略)
(讀者)已經不需要戒備我了。因為我不想寫。還是寫吧。假如只寫我嬰兒時期的回憶也可以的話,假如一天只寫五六行也可以的話,假如只有你一個人認真地讀的話。好吧,為祝賀這項不知何時能完成的無聊工作的啓動,我和你兩個人簡單地乾一杯吧。此後開始工作。 (《玩具》)

這就像讀者與作者的捉迷藏,或者說男女之間的追求遊戲,又或者戀人之間的嬉戲。值得注意的是,即使讀者不被其帶入,客觀地閱讀這些文字,文章本身也會變成作者與內部自我意識的對話,絕不顯得刻意。讓讀者不經意間陷入其中的秘密就藏在這裡。
……


一直對讀者傾訴的說話體、古典和民俗的變奏、潛藏著辛辣批判的詼諧、欠缺感的深化、負面的倫理性、現實生活的放蕩、無賴、下降傾向,這些都是太宰為了保持自己內在永恆的青年性,為了忠於主觀真實不得不付出的苦澀代價。太宰的文學最終寓於獨白,用陀思妥耶夫斯基作比,就是止步於《地下室手記》,未能發展成《群魔》《白痴》《卡拉馬佐夫兄弟》那樣的故事。但是其內在的獨白極其尖銳深刻,已經超越了《地下室手記》,進一步深化下去。
太宰的文學通過犧牲一切換來的永恆青年性和純粹性,不斷地揭露充斥著虛偽與妥協的現實與人類。太宰始終是「軟弱而溫暖的年輕人」的夥伴。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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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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