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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文學一甲子2:吳晟的文學情誼》
2023/08/15 05:34:44瀏覽76|回應0|推薦6
Excerpt:《文學一甲子2:吳晟的文學情誼

吳晟的作品個人涉獵不多,但他的存在感其實是非常久遠了。

以「文學一甲子」為名,吳晟把自身遭逢多位作家友人的身世記憶和盤托出,不難看出他純樸直率的個性。

吳晟談瓦歷斯.諾幹、談王定國、談沈登恩……稍有驚喜,但談陳映真,確實出乎意料。以下摘要分享。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30166
文學一甲子2:吳晟的文學情誼
作者:吳晟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日期:2022/07/21

《文學一甲子》輯為二冊,是吳晟創作生涯的集結,以「詩」為核心,輻射出珠玉斑斕的篇章,構築了一條雋永動人的文學路。
卷一「文學情誼」:因為文學機緣而結識的友人,記錄他們的生命歷程、寫作轉折、美學特質等等。吳晟不只閱讀已經成名的作家,對文學新銳、青年世代、藍領階級,也用心看待,常常成為他們作品的優先讀者。
卷二「未完成的編輯夢」:兩度受邀北上擔任編輯職務,但因農事與家務的考量,不得不放下編輯的夢。而在編選兩本詩選的過程中,也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波折。
卷三「詩與我之間」:與詩連結的人事物,書寫詩壇長者的淡泊誠懇,與文學前輩的知遇之感,或記錄過去完成的組詩,或觀看自己最具代表性的影像時,那難以言喻的凝重和蒼茫。
卷四「追念」:緬懷那些走進時光隊伍的友人,他們不滅的文學火焰,依然在吳晟心中留下深深的印記。

Excerpt
〈最敬愛的文學兄長——感念陳映真〉


一九六〇年代末,我去服兵役,在北投復興崗政工幹校受訓,有一次全隊帶去參觀「匪情資料館」,館內豎立一座一座大型看板,看板詳列一個一個匪幫,什麼劉少奇、林彪、鄧小平、鄧拓、吳唅……每個匪幫附帶說明某個事件,什麼三反五反、三家村札記「借古今」……
在反共體系軍訓教育中,這些匪情,斷斷續續的介紹,我未必「能詳」,至少有些「耳熟」。
我對廣義的「政治」,原本就很有「興趣」,或者說關心,有這機會進一步了解,當然不錯過。一一仔細瀏覽每座看板,突然發現一座看板上,陳列思想犯陳永善密謀叛亂的罪證。他竟然也被列為匪幫。
看板上有一份陳永善的手稿,標題記得不真確,好像是「民主台灣同盟憲章草案」。我一直盯視著「起草人:陳永善」那幾個字。
當時完全愣住,有些恍神,真是不可置信。
陳永善就是作家陳映真,他的小說,散發著憂鬱、感傷、落寞又充滿悲憫的獨特魅力,我們這一輩的文藝青年,不知有多少讀者多麼著迷,包括我在內。
陳映真被逮捕的消息,在文學圈裡悄悄傳布著,我雖然閉塞,還是有所耳聞。而今,「罪證」真實擺在眼前,內心澎湃著不可言說的激憤,強自忍住,不敢張揚,也有可能怕被發現我同情匪類,有些緊張,竟而全身不自覺的微微顫抖。
這一幕景象,十分鮮明留在我的腦海中。
爾後陳映真自然而然成為我和少數幾位文學好友相聚時的重要話題。
青少年階段所謂的文藝青年,懵懵懂懂,未必真正了然多少世情,只憑著一股單純的文學懷抱,聚在一起,無論是近乎誓言的嚴肅使命感,或是率性議論文壇是非,評定某位作家某篇作品某種言說,往往暢談到深夜,仍興致高昂不甘解散。
然而歲月匆匆流逝,沖刷了不少記憶。往昔那些年輕的聚會,談了些什麼,回想得起來的並不多,大多只留下模模糊糊的印象。無數環繞著陳映真話題的徹夜傾談,則一直難以忘懷。
我們談論陳映真,混雜著一知半解的文學意見、時代風潮、思想爭辯,以及神祕而「詭異」的案情……在各個不同的場景,不同的成員組合,情緒通常一樣激昂。


大概是一九七五年吧,我意外接到陳映真的來信,信不長,只有簡短幾行,大意是說,他在牢獄中,從官方雜誌《幼獅文藝》讀到我的「吾鄉印象」系列詩作,甚為驚訝,向我致意……
這一年,陳映真剛「遠行」歸來。我拆信讀信的時候,是在溪州街上一家名為外省麵的麵攤吃陽春麵,這封信拿在手中,反覆讀了幾遍,腦海中不斷浮現陳映真的小說〈麵攤〉、〈鄉村的教師〉的情節,内心無比激動。
隔了些時日,我約了幾位北上就讀的家鄉子弟,一道去陳映真家拜訪。開門之際,我留意到陳映真向外面及巷口迅快張望一下,才請我們進去。他笑了笑說,巷口常有人盯哨,怕連累你們。
我向來「憨膽」,明知戒嚴體制下軍警特情治系統,有多嚴密多嚴厲,還是覺得沒那麼嚴重吧。我在陳映真文集中讀過這樣一句話:那殺得了身體殺不了靈魂的,我們投以極度的輕蔑……我自知沒有那種氣概,但心裡隱隱響起一種聲音:你都敢當陳映真了,我連親近一下陳映真都沒勇氣嗎?
……



我不善於廣泛交友,不過在人生每個階段,總有幸結識幾位知心的文學朋友。雖然偏居鄉間,較少參加活動,彼此見面相聚的機會並不多,但情誼常在。
初訪陳映真之後,我們的交往還算密切。
我每年大約會去一、二趟台北,每趟去台北,通常會和幾位文學朋友相約見面。陳映真便是我少數常「相找」的人。並且常夜宿他家。
陳映真再度被逮捕的前後那十年左右,是台灣社會運動力量最蓬勃,和執政當局試圖強力壓制的肅殺之氣大角力的時代,因此,陳映真還是「危險人物」。而這十年,也是我和陳映真往來最頻繁的時候。
曾有幾位友人出於好意的提醒我:你和陳映真太親密,不會有問題嗎?
我真的沒有想那麼多,我只知道,陳映真是我最敬重的作家,既然有機緣相識,可以多親近,有什麼好顧忌呢?
陳映真也曾數度來我的鄉間作客,其間有二、三次是偕同麗娜大嫂一道來。我母親對麗娜印象非常好。
回想我們的交往過程,我的內心一直隱藏著無比的愧疚、不安。陳映真來我家,我拙於安排、招待,那也罷了!而我幾乎每次去陳映真家,他們夫婦必定親切款待,我常只顧談興高昂,疏忽了夜已深、時間已晚,沒有顧慮到隔天早上我可以睡到飽才離去,他們卻必須早起去上班。甚至陳映真身體健康出了狀況,我名為去探病,還是坐下來便忘了起身。而他們仍是耐性的陪我談到盡興。早上出門前,不忘在我床邊留張便條,叮囑幾句。
相對於陳映真的體貼、懇切和寬大,我顯得何其粗率而自私。
……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陳映真創辦了《人間》雜誌,具體實踐他的人世關懷、大地之愛。
我曾數度去雜誌社拜訪。雜誌社多位年輕攝影者、採訪者,也常「順道」來我的鄉間作客,我總覺得自己也是《人間》雜誌精神上的成員,因而特別高興的接待。其中有幾位和我建立了難得的友誼,至今還有連繫。
《人間》雜誌的確創造了諸多傳奇,談論者不少,如開啟了報導文學新紀元;帶動了弱勢關懷的風潮;改變了攝影美學新觀念;培養了一大批優秀人才,以出身《人間》雜誌為榮……甚而已有一、二十萬字的學術研究專論。
不過,論者往往著重在《人間》雜誌發揮了多大影響力,卻忽略了《人間》雜誌從發想、籌備、創刊到停刊,乃至收拾殘局,陳映真近乎獨力經營,耗盡他大半壯年歲月的心力,撐持得多麼辛苦。
《人間》雜誌畢竟是知識精英的刊物,難以普及。和「普羅」路線的預期,相去甚遠。據我所知,訂戶非但未增加,反而越萎縮。陳映真曾試圖「開拓市場」,發起好朋友(原有訂戶)推薦給好朋友的活動。
我也加入推銷行列,開列一份我推想應該會訂閱的知識青年名單,結果深受挫折。有幾位我教過的「得意門生」,已擔任教職,坦白向我反應:整本雜誌色調黑壓壓,看了很不舒服,還強調一句,很不喜歡。
我無言以對。
誰喜歡去看那麼多不只不漂亮,還令人不舒服的照片?誰喜歡去面對社會上那麼多令人心酸或氣憤的事件?誰喜歡日子過得那麼沉重?
我是《人間》雜誌的忠實讀者,但直到一九八九年九月出刊的第四十七期,才出現我的文章,也是唯一一篇,因為這一期出刊後,毫無預警的停刊。永遠停刊。
我這篇文章是介紹屏東農專同班同學、「山頂囝仔」劉慶修創辦「嘉南羊乳合作社」的故事。嘉南羊乳「足感心」的名號已經響叮噹。這是《人間》雜誌少數一篇「光明面」的報導吧?
很巧合的是,我這篇(山頂囝仔),編排在最後,無意間竟而成為《人間》雜誌的「壓卷之作」。
最後一期《人間》雜誌封面上打出的主題是「台灣錢淹頭殼」。這個月剛好是《人間》雜誌停刊二十週年。觀察整體社會的發展,大部分台灣人的頭殼被錢所淹沒,大概是很貼近的描述吧?


……

一九八〇年我應邀去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訪問,和中國詩人艾青、小說家王蒙、及香港作家李怡等人住在同一棟公寓,經常相處、談論、聊天;同時看了不少文化大革命的第一手資料,重重衝擊下,我信奉的社會主義祖國夢,彷如虛擬的世界,逐漸瓦解、幻滅。
從愛荷華歸來,我很坦誠向陳映真敘述我的思想困惑和轉變。我確實有不少困惑,文化大革命將人性的惡,推到極致,是來自怎樣的文化源頭?錦繡山河、自然環境不惜大破壞,向資本主義狂奔靠攏,何來社會主義革命的初衷?若說以「美帝」為首的西方列強欺壓中國,如何可惡;中國霸權又是怎樣血腥鎮壓、武力威嚇弱小民族的「同胞」?
記得我們深入長談,討論過幾次,陳映真很有耐性的為我「開破」。而我的作品本就和台灣農村土地深深連結,台灣意識越來越成形,越來越清楚,心意堅定,回歸腳踏的土地,關注台灣現實,不再一廂情願擁抱「組國」。
簡單說,自由、民主、人權的價值觀,超乎「民族大義」。
然而,我對陳映真的敬仰沒有絲毫改變。每趟去台北,還是最想去和他見面。感謝他能理解我真誠的「本土情感」,投入本土化黨外民主運動,仍然以好友相待於我。
陳映真一生堅持他的信仰,為他的信仰付出了七、八年的青壯歲月在牢獄中,沒有妥協餘地,至今,也未從台灣任何政權,得到任何「好處」。這樣的人格,即使反對他的政治立場,也有一定程度的尊敬吧。


陳映真自有他執著的文學信念,因而勇於批判;但他的開闊胸懷,也不吝於讚賞別人,我不知多少次聽他熱切的誇獎黃春明,稱讚宋澤萊的小說才情,相較於和他同輩的幾位知名小說家,在「主流閱讀市場」不斷被廣泛報導、討論,陳映真的「文名」及其作品,顯然還是「小眾」,我總會忍不住有些「不平」。
回歸文學本身,我最大的憾恨是,在陳映真債務與疾病交迫的晚年,連小小的棲身之所都保不住。在冠蓋滿京華、豪宅滿街林立的台北,竟然沒有誰、沒有任何單位出面,連我也未適時大聲疾呼試試看,至少,將陳映真的居所保留下來,做為紀念館,徒然留下心中的憾恨。令人痛心的台灣現實社會啊!
○○六年陳映真離開台灣,去北京人民大學講學,不久即傳出嚴重病情,我有一種預感,從此將永別,只因以他的病體,受不住巔簸,不太可能回來台灣,而我完全不考慮去中國大陸,也不可能為了看他,專程去一趟。二〇八年四月,我在聯合文學雜誌發表了一首詩〈景平路——致陳映真〉,傳達我的思念,最末一段十分感傷:

中和市景平路山巷幻號
我總是想起你住在那裡
想起上次與你一別
也許成永訣
而我仍然不甘願
將這個地址刪除

數年來,不斷聽聞陳映真的健康狀況,出現危險,而我只能暗暗擔憂、默默祝禱。
二〇一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我女兒音寧從網路得知陳映真逝世的訊息,告訴我的時候泣然欲泣。陳映真向來疼愛音寧。我雖然心裡有準備,理性上預知這一天的到來,仍然無比黯然。
前幾年有位朋友,特地影印了一份二○○六年陳映真訪問稿〈意念先行的作家〉帶來給我,開頭提到:
古蒼梧:最近讀到您的一篇文章,發表在台灣《印刻文學生活誌》第四期上。那是為吳音寧小姐的報告文學《蒙面革命的詩篇》寫的序。您在二○○一年發表了《忠孝公園》、《歸鄉》等三篇小說以後,在這三篇和上述文章之間,還有沒有其他新的作品?
陳映真:《忠孝公園》以後,我生了一場大病,寫作幾乎停了下來,再沒有寫小說。吳音寧這篇是去年寫的,因為她是我的好友詩人吳晟的女兒,從小就叫我阿伯。
她寫了一篇報告文學,寫墨西哥的查巴達民族解放軍,在山林根據地的活動,很有意思。查巴達是十八、九世紀墨西哥的一個農民革命英雄,今日的查巴達聲稱要繼承他的事業。吳音寧在游擊區住了幾天,寫了這篇罕見的報告文學。
重讀這一段對話,內心大慟,再也忍不住淚水。
陳映真寫了《忠孝公園》以後,生了一場大病,病得不輕,寫作幾乎停了下來,卻抱病為音寧探訪墨西哥查巴達民族解放軍紀實文學作品《蒙面叢林》,寫了萬字的長序,愷切勉勵、委婉教導,這份提攜後進的深厚情誼,我們父女永誌不忘。

二〇一六年十一月底補記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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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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