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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李歐梵的《現代性的追求》
2023/07/19 04:44:59瀏覽139|回應0|推薦7
Excerpt李歐梵的《現代性的追求》

在這本書的輯三「中國文學的現代化之路」包含了兩個章節〈追求現代性(1895—1927)〉及〈走上革命之路(1927—1949)〉,自然是最重要的部分。

然而,相對小品的〈孤獨的旅行者〉,個人覺得還蠻有意思的,相信讀友們讀過應該會有同感。


書名:現代性的追求
作者:李歐梵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1996-09-01

本書共分為五輯。輯一「真的惡聲」討論現代中國文化史中,數次多聲複調的契機。輯二「浪漫與頹廢的」縱覽清末以迄當代,浪漫及頹廢美學的起落,兼及內蘊的意識形態因緣。輯三「中國文學的現代化之路」針對二十世紀前半中國現代文學的流變,重作解析,特重其歷史意義。輯四「電影談片」抽樣觀察中國映象工業的興起,以及近年香港電影的貢獻。輯五「文化批評的實踐」則反思知識分子面對文化、政治現況的種種抉擇。對大陸以外華人自處的邊緣地位與策略,著墨尤多。

Excerpt
〈孤獨的旅行者〉
——
中國現代文學中自我的形象

中國傳統的遊記是一種散文和詩的混合體裁,是一種反映人和自然的密切關係的靈活形式。中國傳統的宇宙思想,其中人和自然在一種和諧的整體中交相作用,也給遊記作者提供了充分的基礎,使他們能夠在不同程度上將主觀因素和客觀因素藝術地糅合在一起。這樣,遊記內容的範圍就非常寬泛,從道家隱逸感情的抒發,到對地理環境的百科全書式的記述,都可以包括在內。一般來說,不論是哪一類內容,遊記中那位旅客的「自我」在作品中都不是那麼浪漫主義地突出的。典型的遊記,正如一幅風景畫,注意力總是集中於描寫自然,寫它的美和永恆的存在,其次是旅遊的過程,而旅客本人,則是最次要的。當然,這並不排除通過自然描寫來表達個人的思想和感情。
中國過去最著名的「職業旅行家」或許是徐霞客(一五六六一六四一),他也代表著遊記寫作中最「客觀」的流派。他抱著科學探索的精神,把自己的多次旅遊當作地理勘察來進行,經常進入不熟悉的地域。卷帙浩繁的旅行日記中有著那麼豐富的準確細緻的記載,以致他後來的景仰者丁文江竟稱他爲中國第一個現代地理學家。他的旅行目的是如此專注,在遊記中很少談到自己,也從不提他的家庭和友人。生在那樣一個動盪的、知識者充滿激情的時代,徐霞客竟只顧登山越水,對當時的時事毫不關心,為此,他的友人們也頗有微詞。他只是志在歷遍中國的山水並使他的發現在細緻和準確方面超越前人。就這樣,徐霞客以其貢獻影響了中國十七、十八世紀的遊記,使作者的自我在這些作品中不具意義。
同時,在明末的小品文和淸代的小說中,又逐漸產生了另一種傾向,即普實克稱之為「主觀性和個人性」探索自我的傾向從十八世紀的小說(《紅樓夢》和《儒林外史》到晚淸小說(老殘遊記》,這種傾向更形突出。因此,我這篇研究中國現代文學中的自我形象的文章,最好是從《老殘遊記》開始。

[
《老殘遊記》]

嚴格地說,《老殘遊記》既非小說也非遊記,而是兩種體裁精妙的結合。此書雖然也分爲二十回,卻不像其他晚淸小說那樣注意情節的安排。同時代的李伯元和吳沃堯是以職業小說家自居的,劉鶚則不然。因此他也無意遵循一般小說的習慣寫法。相反,他似乎倒頗受傳統遊記的影響,書中的寫景部分尤其如此,不像傳統小說寫景時往往用些陳言俗套。再者,老殘的旅行也如徐霞客一樣帶有考察目的,不過不是考察自然地理,而是探索當時的社會和他自己生活的意義。他也無意提供任何客觀資料,他感興趣的是表達出他對中國和對他自己的視象,既畫出一幅廣闊的中國社會的圖景,也記載下主人公老殘(作者自我的一部分)本人的情緒和精神,寫出他在清帝國的薄暮微光裏徜徉於北中國風物人情中的精神狀態。從這一點看,這部小說和傳統的遊記及小說相比,都前進了一步。
《老殘遊記》裏有三種旅行:一是在自然山川之美中的旅行;二是對晚淸社會各切面及地方政府的考察旅行;三也是最錯綜複雜的,是發現自我和抒發自我精神的旅行。讀者在讀完前半本書以後,就漸漸發現作者為老殘的遊歷建立了一系列逐漸升高的抒情場景的層次。第一層次是自然風光;第二層次是政治和社會;第三層次是桃花山。在這座山上,作者劉鶚從太谷學派所吸取的哲學智慧,以一種神秘的、璀璨的氣氛全面地顯示了出來。包含著旅行中最高層次的是全書的中間部分(第八至十一回),可以視爲劉鴨思想和全書敍述的中心。從第十二回起,這旅行又從它的超自然的高度下降,回到了自然和人的領域。於是有了黃河冰凍時那種凝結的壯麗,有了在傳統中國文學的漫漫長夜中的老殘和黃人瑞以及兩個妓女的相遇。和第二至七回相比較,八至十一回更深思,也更生動。讀者在和申子平一起聽了桃花山上璵姑和黃龍子的那些談話以後,對於分享老殘在冰凍的黃河邊上哭泣的那種醇美憂傷的情緒也有了更多的準備。這一場景是令人難忘的,老殘淚凝成冰,這冰珠是在那騷亂動盪時代一位悲愁激憤的人對社會和對他自己視象的抒情結晶。
……


因此,在這部小說裏,老殘這位「獨行旅客」是既超脫於他的社會也附著於他的社會的,這種雙重性也豐富了對老殘的性格塑造,使他在通過廣泛的官場聯繫時而介入社會政治生活的同時,仍可以像一個自由的精靈那樣徜徉於自然風光之間。他儘管也悲嘆國家的命運,卻並無有心無力感。小說中表現的自我,相比而言,積極方面多於消極方面。
但是,老殘的或說作者劉鶚的真正自我,他的哲學信念,卻還並不是在這幾回,而是在中間的幾回裏揭示出來的。劉鶚是在這幾回裏,坦露了他自己的內在本質。夏志清曾說過黃龍子代表了作者理想的自我,他和作者的另一自我——老殘——是「不可調和地互相衝突的」。我同意這兩個自我的說法,但認爲他們並非互相衝突。因為,在那充滿不確定感的時代,面向外部的危急困難,劉鴨迫切地需要肯定他的精神本質。可以說,老殘越是爲國家的命運焦慮,就越需要黃龍子那種對中國文化預言式的精神信念。因此,老殘和黃龍子是代表著劉鶚虛構自我中相互補充的兩個方面:一個是外在的,一個是內在的。

[
郁達夫的〈感傷的行旅〉]

以個人旅行形式表現自我,在五四文學中就更多了。新一代浪漫主義作家作品中,彳亍途中的獨行旅客是常見的形象。郁達夫則是這種旅客中特別引人注目的一個。只要看看下面這些作品的題目:南遷、中途、一個人在途上、蔦蘿行、南行雜記、感傷的行旅,就可以把郁達夫稱爲一個經常跋涉於旅行途中的旅客了。郁達夫在現實生活中也確是常在行旅中,這行旅最後一直把他帶到了遠離祖國的南洋。
與二十年前的《老殘》和三百年前的徐霞客相比,郁達夫的行旅小說不論在形式或內容上都有它的特色,就是極具主觀性。他完全不注意情節安排,因此,他的作品體裁——是小說還是散文是難以分辨的。他作品中的主人公、敍述者以及作者(或暗指的作者)也都混淆在一起。如果說劉鶚在一部小說中的自我是分別表現在兩個不同的人物身上,那麼,在郁達夫絕大多數的旅行小說中,這兩個「第三人稱」就全部由一個「第一人稱」————來代替了。這個自我是郁達夫畫布的前景,所有的背景,包括自然景色和社會狀況,都渾然一體地和主人公主觀感知和情緒融匯在一起。他所表現的旅途也不再是劉鸚式的一幅幅充分描寫了的抒情風光,而是雜亂的、隨意閃過的流動場景,其間又夾雜著一些記憶的片段。總的效果是印象主義多於現實主義,近似西方現代的抒情小說。
在郁達夫的旅途中還可以找到另一種「現代」素質,就是經常是不完全的,無目的的,標誌著一種不確定性。如果說徐霞客和劉鶚的旅行是確定了生活的意義的,那麼,郁達夫的旅行卻只是在偶然地、無益地尋求著這意義,而且往往是在中途停止於無意義之中。相比之下,郁達夫的獨行旅客是真正孤獨的,他浮沉於一個他所不能理解的紊亂世界之中。這樣一個自我形象或許是得自盧梭的啓示。在郁達夫的旅行小說中經常引用盧梭《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中他所喜愛並自己譯成中文的那些段落:「我的心惱亂我的意的對象而已;我不睜開眼看則已,我若一睜開眼睛,則與我接觸,繞在我周圍的,總沒有一件不是使我惱怒的侮蔑的物事,或使我悲痛的傷心的種子……我的餘生只想清清靜靜一個人孤獨地來過,因為我只在我自身之內才尋得到慰安希望與和平,我不該再,也不願意再和別的相周旋了,除了我自己自身之外。」盧梭對外部世界的痛苦、憂傷、鄙視以及憤怒,在郁達夫身上顯然是有所回響,但他是不是在內心也有著盧梭(以及劉鸚)的那種安慰、希望和平靜,卻並不一定。

[
沈從文和艾燕的「南行」]

作爲自我表現的旅行文學,在三、四〇年代有了進一步的變化。五四時期的自我張揚讓位給作家把握社會現實的努力,作品注意的焦點也轉而集中於作家主觀世界以外的人和景。作家不再向社會展示其自我以表示抗議的姿態或證明作品的眞實,卻更多地讓自我留下他所調查研究的自然和社會現象的印象。這是因為社會的危機正在迫使作家面向一個更廣闊的現實,文學已經越來越政治化了。但是這種現象並不表明作家的自我已經「失落」,相反,它是在有意識地後退,在後退的同時仍然保留下了作家的主觀視象。因為「客觀的」現實仍然是通過作家的眼睛主觀地看出的,而且也根據著他自身的情緒而變化。
獨行旅客在行旅中尋找生活和社會意義的主題,在這一時期的文學作品(虛構的或非虛構的)中仍屢見不鮮。我想舉兩部作品作爲例子:一是沈從文的《湘行散記》,一是艾蕪的《南行記》。這兩部作品都不能說純是小說,是一種記載作者經驗的散文,半紀實性的,同時又經過虛構技巧的加工,是帶有《老殘遊記》印跡的那種「混合體裁」。
沈從文的《湘行散記》是他一九三四年在闊別十八年後回到湘西故鄉的作品。沈從文也和同時代的許多作家一樣,從鄉下移居到城市。但他不像其他作家那樣自覺已經變成了城裏人,卻總是以「鄉下人」自居,而且對城市居民的狹隘俗氣以及他們的價値觀感到疏遠。因此,他的《湘行散記》雖然也是由許多記載行旅的片段所組成,卻和郁達夫的早期遊記大不相同。代替郁達夫作品中那種城裏人想找個暫時安息卻不能成功的旅行,人們在《湘行散記》中找到的卻是自然之子的回歸,是對中國農村「高尚田園」的重新肯定。作者一心一意在探索的是舊時熟悉的田園風光,行旅中的種種景色和聲音是用閃光的色彩描繪出來的,反照出這旅客在再發現時的深情與激動。「多美麗的一幅畫,一首詩!」

從艾蕪的作品中可以找到朝這一方向的更明顯的移動。這位詩人兼散文家的《南行記》(一九三五年初版),初看起來,在形式上和內容上都與《湘行散記》相似。書中的主人公「我」也如《從文自傳》中一樣,是一個從一處地方到另一處地方,幹著一種職業又一種職業,流浪著尋求眞正生活經驗的未來作家。但書中的青年艾蕪卻似乎更無所畏懼。他以一種典型的自我解放的五四姿態,離開熟悉的四川家鄉,投入新的生疏世界,從雲南直到遙遠的緬甸北部。和沈從文相比,他的「南行」更辛苦,更富挑戰性,用的也是一種更熾熱、政治思想更明顯的筆調。

[
王蒙的從農村回歸的旅客]

……

在考察王蒙的一些小說,特別是〈蝴蝶〉、〈春之聲〉、〈海的夢〉時,我們看到,這些小說儘管技巧是絕妙的,那貫穿各篇的思想與社會的一致性卻是令人驚奇的。當王蒙的主人公坐在火車或汽車上時,他常是沉浸在思想中,隨著車行的節奏,浮想聯翩,腦際不時閃過許多生活的斷片。但是,在這些動情的敍述中,不管那思想是現在還是過去,人們完全看不出這旅客的自我和環境有任何不相適應之處。相反,他是封閉在一種熾熱的人情之中,被他所熱愛的同胞們圍繞著。只是有一次,在〈夜的眼〉中,這位由於長期鄉居而有些鄉下氣的主人公進入大城市後感到有些不痛快。閱讀王蒙近期作品的一般印象是:文章中充溢著的人情味和愛國心事實上已經蓋過了主人公的個性,這些主人公或許正是他自己的寫照。
我們選出的這幾部旅行主題的作品歷時將近一個世紀,檢驗從劉襲到王蒙的結果,揭示了某種現代中國人「自我」主題的歷程。從晚清小說中這「自我」的開始覺醒,經過五四時期「自我」的顯明突出,到三、四年代的「自我」與社會現實相撞擊,直到最後「自我」融合到一個集體的整體之中。這在中國現代文學中當然只是一個常見的主題,但是當我們細想在這常見的文學主題後面的巨大歷史內涵,那麼我們會為劉鶚和王蒙之間竟存在著這麼大的距離而感到驚詫。他們的「獨行旅客」的感受是那樣的不同,竟像是生活在兩個世界。劉鶚的黃龍子,在他那自然居處的詩意寧靜中,是很難預言他所說的「惡障」竟會導致像「文化大革命」這樣的「浩劫」的。在這樣一個巨大歷史轉變的背景中,「獨行旅客」的形象也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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